他永遠只會說:“歡迎!”
這些年,在舅舅家,除了偶爾碰上拄拐的苗子和郁風(fēng)、嬉笑的黃宗江、認真的袁鷹等前輩之外,我還引薦了許多年輕的中外朋友給舅舅。久而久之,只要誰想去認一認老先生,就找我。我媽那邊有時也遙控我,叫我?guī)н@個去,陪那個見。大家都愛戴我舅舅,無可厚非,只要老人家樂意。其中當然不乏有想沾點名人光的,也沒什么,總比崇拜糟糕之人強。
每當我?guī)麄冞^去,介紹完畢,我便坐遠,候在一旁,那時我只是一個聽者。
邵綃紅去見舅舅那天,備了好多大白饅頭。她一直致力寫她父親邵洵美,自然會聊這個話題。舅舅非說解放后他見過邵洵美和項美麗,綃紅說不可能,因為她在上世紀40年代后再沒回過上海。一個下午把我?guī)肽莻久遠凄美的故事里。
《中國檔案》的記者劉守華是第一次見老人。她一邊聽我舅舅說話,一邊不停在小本子上記。舅舅完全不忌諱她是陌生人,和她說了很多老朋友的近況,誰摔了,誰住院了,甚至說最近又有一個老朋友走了,叫戴愛蓮,我認識她很早,那時候她還是十幾歲的小姑娘。
《人民日報》的年輕記者們一來,就毫不怯生地圍攏在舅舅身旁,有的和老人聊天,有的舉著高級專業(yè)相機噼里啪啦拍著。舅舅說你們可以到院子花園去看看。每到這時,我就領(lǐng)路前行,儼然一副主人姿態(tài)。我們從鐵梯登上,四周一片四合院灰色瓦頂,遠眺紅灰相間的鐘鼓樓,我說一到黃昏,鄰家的鴿子飛回,先在你頭頂上盤旋一陣再回窩。
請舅舅簽名的不計其數(shù)。巴金的侄孫李斧幾次淘來一大堆舅舅的舊著讓老人簽名,還要蓋章。我總是哄他說,咱們今天就當做功課,練練手勁。舅舅笑瞇瞇一點不煩一一簽完。
來客里還有幫助舅舅編書的,以前是雷音,有一陣李晶常去。后來的三年里,海歸的范瑋麗走進了這幢房子。她起先要寫楊戴之戀,深入接觸和交談,她完全被老人的人格魅力折服了,以至于成了慰藉舅舅最末歲月的陪伴。送別式上英格蘭民歌《Danny Boy》,是她獻給老人的。
這些年里,舅舅還簽了幾本書合同,我沒參與《漏船載酒憶當年》和再版的《銀翹集》、《譯余偶拾》,譯林出版社的五種雙語文庫是我?guī)Ь庉嬋サ。還有今春,他親自寫下“去日苦多”四個字。這是他的最后一本散文集的書名,卻沒能寫點自序,讓我們有點遺憾。不過這很像滿不在乎的舅舅風(fēng)格。
多少書出版了,他很快也送光了。他從不自戀自己的作品,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每次來人,舅舅都會主動指指客廳外的那邊:“你們要不要看我的房間,書柜里有你們喜歡的,還有石頭,都可以拿!边@好像是他安排的又一個節(jié)目。大家被他催促著拘謹膽怯地走過去,小薛十分善解老人家意思,會立刻去打開柜門,讓你隨便挑。我自己往往會想到這些書來之不易,多么寶貴,越來越少,自然不大敢多拿。往往我象征性地選了幾本回到他的身邊,他就會問,這么少?假如你多拿了,他會很高興地說聲謝謝。
如果統(tǒng)計,舅舅“大撒把”的東西不計其數(shù),比如香港中文大學(xué)贈送的文學(xué)榮譽博士服、楊憲益銅雕、貴州師范大學(xué)頒發(fā)的證書、大批珍貴古董藏書、自己譯著和詩文集……甚至是出版書的稿費,有沒有,他都無所謂。
五彩斑斕的石頭是舅舅鐘愛的親自跑遠路淘來的,如今已所剩無幾了。
我知道舅舅并不富裕,一輩子翻譯,只拿工資,沒有什么稿費,他卻慷慨地支援他的晚輩,只要他抽屜里有,只要他認為誰有困難。我大姐開飯館一次失火,舅舅知道了,馬上解囊相助一千美元。我頭一次去巴黎,也是舅舅非要塞給我八千港幣。去年他過生日,我特地買來全套《紅樓夢》送去,結(jié)果他不但把書反送給我,還要附上書費。
一天有個外國女子來訪,談天中贊美了舅舅手上的戒指。舅舅聽了,立刻脫下那只戒指,送給了對方。
舅舅淡泊名利的地步,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我們無法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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