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不合時宜
文.顧土
一個人的言談舉止比較特別,與時尚與潮流不那么合拍,自然會陷入孤立。
在平日的生活中,我非常明白孤立的下場,不敢與眾不同。別人都用手機,我如果兩手空空,肯定會被人說成混得不好,太落后;別人都使用電腦,我假如袖手旁觀,估計會被人視為這個盲那個盲,腦筋太笨;別人都在跟著電視劇大讀康雍乾,要是我不掃兩眼那幾部風行一時的傳記,想必會被人歸作不學無術(shù)一類。但是,無論我怎樣追陪新進,又總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不能不自慚形穢。
近些年我尤其避免與久別的朋友、熟人重逢,因為兜頭而來的熱心發(fā)問,實在令我難以應(yīng)對。升了嗎,發(fā)了嗎,寫什么書呢?這樣的籠統(tǒng)追問,我還可以自我解嘲;若是遇上無微不至的那類,我就左右為難!改阍趺从鲇眠@么老式的手機,也不怕人笑話,我送你一個新的!刮冶M管一再說舊的還可以用,沒什么不好,但在更新?lián)Q代的大潮里,這種解釋只能是越描越黑,窘態(tài)畢露。有朋友見我身無掛礙,當即質(zhì)疑;為什么沒有手包?我很愿意告訴他,我對一個大男人手中攥著個小包包是什么感受,可是這會傷人,并且會被懷疑欣賞能力出了問題。
出外走動,也免不了要成為脫離生活的典型。臨近門口窗口,在爭先恐后、先上后下或者齊頭并進的情勢中,我咬緊牙關(guān)逆潮流而行,勢必淪為當車的螳臂,招致的目光多半是疑惑、嘲笑和一臉的莫名其妙。過馬路時我站在紅綠燈下鼓足勇氣孤守到底,看見大搖大擺、自由往來的人,忽然覺悟到自己是何等的渺小。客氣一點的還以為我沒進過城,所以立在旁邊傻看街景;一針見血的必然斷定我的大腦有了毛病。
在路巷街弄,親朋好友嘯聚而行,我不知該不該冒著傷眾的危險,提醒大家疏導(dǎo)交通,減少噪音;在走道、院落和各種公共場合,左鄰右舍呼朋引類、談笑大噱,我為了保全友誼,只好擴張聲響,縱論天下;在飯桌酒席之上,張三李四觥籌交錯,引滿舉白,直至呼盧喝雉,我也必須紅頭漲臉,高吼「干!干!」然后一口悶,否則就不是「感情深」。
我非但畏懼出門聚會,也恐怕別人蒞臨指導(dǎo),因為來客的視線只要往蓬門蓽戶略略一掃,種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破綻,十有八九要曝光。我發(fā)現(xiàn),最令貴客嘉賓不堪慰受的是我家的電視機為什么這么小!府嬐鹾鼙阋,你怎么不買?」「家庭影院不貴,你怎么還沒有?」「只有25寸的放在這里才合適!」一句句疑問以及隨后而來的品牌、廠家、尺寸、價格的舉蔫,使我更加支吾其辭。假設(shè)我說我不大看電視,人家心里可能認定這是假清高,真愚味。假若我答非所問,別人還可能以為這表明人生道路蹭蹬,甚至認為這一家年無所進,或許已經(jīng)捉襟見肘。
現(xiàn)在寫篇小文章,用詞用字不知如何是好。人人都說創(chuàng)造輝煌,你要是在結(jié)尾處少了一輝煌二字,左看右看就會感到亮度不夠,光線不足。處處都是動詞重復(fù),你要是在筆下省略了進行、舉行,就會給參觀、訪問、會談這樣的語詞帶來一種虛脫、斷線、不實之感。
所謂時宜,常常因地而移。我在一些發(fā)達國家看見,那里的房子很大,電視卻不大;有許多人居然不知DVD為何物,也不看VCD,而是三天兩頭地去電影院。他們聽說我?guī)啄隂]上電影院了,個個目瞪口呆。我在街頭偶爾發(fā)現(xiàn)有人打手機,竟是一副東躲西藏的模樣,捂著嘴,低著頭,使勁往旮旯里閃,還不時地向路人連說對不起。一位密歇根大學的朋友,因為有了一個手機,結(jié)果成為周圍同事的嘲弄對象,自己因此也像是負疚在身,一提起那個東西就臉頰通紅。
總而言之,無論生活在什么地方,千萬別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人,肯定比較難過。
摘自《廣州日報》20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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