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坡:周口店最后的守望者
文/陳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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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參加世界著名的古人類遺址周口店發(fā)掘活動。 |
93歲的賈蘭坡因突發(fā)腦溢血至今仍處在深度迷狀態(tài)。這個即將從生命出局的老人,最牽掛的是也面臨著被「世界遺產(chǎn)」清單除名危險的周口店和仍然失蹤的「北京人」頭蓋骨化石。
賈蘭坡常說,沒有周口店,就沒有我賈蘭坡。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沒有賈蘭坡,也許也就沒有周口店了。因為,周口店的歷史就在他的書房里。
山頂洞坍塌了
2001年4月9日記者來到位于周口店龍骨山的北京猿人遺址。1987年,這里成為中國首批進入「世界遺產(chǎn)」清單的世界級文物保護單位。1936年,賈蘭坡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三具「北京人」頭蓋骨化石。
1000平方米的遺址博物館因改造危房而關閉。改造工程因為沒錢停工了。展品雜亂地堆放在一起,動物骨骼化石在木展柜里蒙滿灰塵。
登上龍骨山,水泥廠的煙霧彌漫在整個山間,博物館館長蔡炳溪說,遺址附近大約有十來家小水泥廠,周口店三面的山上有豐富的化石,開礦的老板們發(fā)現(xiàn)了都盡快毀掉,怕因化石開不成礦。
猿人洞四壁徒然。幾塊生銹的牌子掛在崖壁上,寫著「灰燼層」、「七層」、「八層」、「發(fā)現(xiàn)第一顆頭蓋骨處」等字樣。洞中立著的一塊用水泥做的介紹地層結(jié)構(gòu)的模型,已經(jīng)很破爛了。博物館社交部主任王志苗說上面原來是有玻璃的,后來被砸碎了。
王志苗指著與猿人洞相連的鴿子洞說:「從這個洞發(fā)現(xiàn)的十萬件石器,都是賈老一件件從土里頭數(shù)出來的!
在發(fā)現(xiàn)距今十萬年的北京山頂洞人的洞口,記者看到,從洞壁滑落的碎石填埋了半個山洞。去年8月首都有媒體報導說:山頂洞開始坍塌了。
館長蔡炳溪說,他們從未得到過一分錢的保護經(jīng)費。科學院古脊椎動物和古人類研究所給他們13個正式人員70%的工資,其它一切費用全部來自門票收入。遺址每年接待游客約5萬人,每張門票15元,學生票還打折。遺址除了維持正常開支,還得支付14名臨時工的工資。
蔡炳溪還說,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對世界文化遺產(chǎn)有十分嚴格的保護要求,每年都明察暗訪,保護不力者將被列入「瀕危遺產(chǎn)」,周口店有失去世界遺產(chǎn)稱號的可能。
「北京人」選擇了賈蘭坡
3月30日,周口店的山花比北京城里的花提前幾天綻放。周口店遺址的工作人員采來一大束送到賈老的床前,希望那熟悉的芳香能喚起老人的意識。
賈蘭坡常說,沒有周口店就沒有我賈蘭坡。
1908年賈蘭坡出生在河北玉田縣。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中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翁文灝問他:「這種工作很苦很累,你為什么要干這個呢?」他不加思索地說:「為了吃飯。」翁所長聽后大笑起來:「說實話好,好好干吧」。
初到周口店的賈蘭坡只是個練習生。練習生的地位在研究部門是最低的,但仍屬先生行列,能和領導同桌吃飯。除了這些,受苦受累的活都得干。買發(fā)掘用的物品,與來訪的學者到處看地質(zhì),背他們采下的標本,和工人們一起挖化石。
開始他什么也不懂,挖出了化石,就向工人們請教。他們會告訴他這是豬的、這是鹿的、這是羊的。
當時古人類學和古脊椎動物學在中國剛剛起步,國內(nèi)連一本哺乳動物的教科書都沒有,借來的一本英國1885年出版的《哺乳動物骨骼入門》成了大家的寶貝。晚上別人不看了賈蘭坡才看。書讀起來很吃力,開始每天只能讀半頁、一頁。他的英文底子不好,再加上書中專用名詞太多,有些字典上還沒有,只好邊讀邊請教。書啃完了,他覺得腦子開竅了。
為了更好地認識動物骨骼,他和工人們打了一條野狗,工人們七手八腳地去皮、挖內(nèi)臟,他在一旁不住地叫,「不要弄壞了我的骨頭」,大家爭先恐后地大吃起來時,他還在叫「不要啃壞了我的骨頭」。
他把骨頭一塊塊裝起來,在不同的部位上涂上不同的顏色,按書上圖示的名稱,一一寫在狗骨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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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蘭坡仔細察看巖石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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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解剖學時,他的口袋里經(jīng)常裝著人手腕的骨骼。沒事就摸,分辨是哪塊骨頭。猜對了就放入另一側(cè)的口袋,錯了重新摸。最后竟能分辨出哪一塊是左手的哪一塊是右手的。
賈蘭坡最后能分辨蠶豆大小的人骨和動物骨骼。時任中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北平分所所長的楊鐘健先生不信,用紙將骨頭蓋起來,紙上只撕手指大的洞,讓他認,他看了一會,就把人的骨頭認出來了。
1934年他開始主持周口店的工作,他本來有兩個大學畢業(yè)的助手,但不到一年兩個都走了,對這項工作沒興趣。周口店只剩下他,還有一幫工人。
1936年11月15日上午9點半,技工張海泉把挖到的一塊核桃大的碎骨片放進小荊條筐,賈蘭坡問是什么東西,張說是「韭菜」(碎骨之意),他拿起來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大嚷起來:「這不是人的頭骨嗎?」
他馬上讓人把現(xiàn)場用繩子圍了起來。有一張當年的黑白照片,一些人圍著一個人,這個人的臉幾乎都貼在了地上,用小鏟挖著。別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只有他甩了棉衣,全神貫注。他就是賈蘭坡。
慢慢地,耳骨、眉骨也從土中露出來了,頭蓋骨是被砸碎的。直到中午,這個頭蓋骨的所有碎片才被全部挖出。賈蘭坡將頭蓋骨送回辦公室,清理、烘乾、修復,把碎片一點一點對黏起來。
當時世界著名古人類學家魏敦瑞正在中國檢查周口店工作,他聽到消息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急忙穿上衣服,帶著夫人和女兒往周口店趕。他的夫人說,他激動得把褲子都穿反了。
見到「北京人」頭蓋骨時,這個德國猶太人的手不住地發(fā)抖,他明白這顆頭蓋骨意味著什么。1892荷蘭人尤金·杜布瓦發(fā)現(xiàn)了爪哇人,認為是猿向人過渡的「直立人猿」。杜布瓦受到反對進化論的教會的指責,不得不將化石鎖進保險柜,并承認了自己發(fā)現(xiàn)的是猿的化石而不是人的!副本┤恕乖俅巫C明了人是由猿進化而來,為科學沖開蒙昧提供了力量。
接著賈蘭坡又發(fā)現(xiàn)了兩個「北京人」的頭蓋骨。最后的一個,比前兩個都完整,連神經(jīng)大孔的后緣部分和鼻骨上部及眼孔外部都有。
消息一下震驚世界,地質(zhì)所讓賈蘭坡把一張他的個人照片洗印了100多張,以供世界各國的通訊社發(fā)表用。照片上的這個青年,留著三七開的分頭,戴著眼鏡,西裝領帶蠻精神的。
「北京人」注定會讓發(fā)現(xiàn)他的人名垂青史,不論這個人是誰。但「北京人」不是隨便讓什么人都能找到他的,他選擇了賈蘭坡是因為看到這個人會癡心不改地將他的一生貢獻出來。
翁文灝所長對賈蘭坡評價:「雖并非大學畢業(yè),而數(shù)年追求很具根底,故應特別待遇,而特獎勵!惯@一獎勵就是提升為技師(相當于副教授)和200銀元。
周口店是賈蘭坡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也是他科學之路的起點。從周口店開始,他的眼光放在人類的起源研究上。他先后發(fā)現(xiàn)了丁村人、藍田人,將中國陸地上人類的起源上溯到100萬年以前。
賈蘭坡70歲以前基本上在野外搞調(diào)查發(fā)掘。1995年88歲的他被選為美國世界探險中心會員,賈老說,我現(xiàn)在老得連小板凳也上不去了,怎么能和宇航員同稱探險家呢?美國人說,你一生鉆過300多個山洞,沒人能和你相比。
現(xiàn)在賈老是中國科學院院士、美國科學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
我是「北京人」的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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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0月賈蘭坡出席北京猿人第一顆頭蓋骨發(fā)現(xiàn)七十周年會議。 |
84歲的胡承志兩次來醫(yī)院,賈老都在昏迷。胡承志兩次都是一番唏噓感嘆顫巍巍離開的。這兩個老人一生的人生經(jīng)歷不盡相同,但都有一塊相同的心病,就是對「北京人」頭蓋骨化石的牽掛。
現(xiàn)在,活在世上的見過「北京人」頭蓋骨的人只有三個。一是卞美年,早年去了美國,長賈蘭坡半歲,再就是他們二人。這三人中,只有賈蘭坡是終其一生研究古人類學的。
1941年12月回到協(xié)和醫(yī)院的賈蘭坡聽到第一個消息就是頭蓋骨丟了。他目瞪口呆,怎么會呢?不是早都做了安排嗎?
1941年日美關系緊張,中國準備把頭蓋骨送到美國暫避戰(zhàn)爭,化石先被白棉紙包好,再用衛(wèi)生棉和紗布裹上,包上白紙后放入小木盒內(nèi),盒內(nèi)還墊上了瓦楞紙,最后分裝在兩個白茬木箱里。為了怕引起注意,特地不寫名稱,只在箱子上標了A、B字樣;\出北京后便下落不明,成為世紀之謎。
胡承志就是那個裝箱子的人!副本┤恕箯拇顺蔀橘Z蘭坡魂牽夢繞的痛。
賈蘭坡的書房里有一個大夾子,里面有他追尋「北京人」60年的全部資料,包括當年占領協(xié)和醫(yī)院的日軍軍官的照片、日本來華尋找化石特派員的資料、中外提供線索者的來信、從四面八方收集到的真真假假的各種線索。哪怕是最荒誕不經(jīng)的傳聞,賈蘭坡也收集了起來。
2000年,92歲高齡的賈蘭坡,再次發(fā)起一場「世紀末的大尋找」,他說自己活不了幾年了,但看不到「北京人」化石,死不瞑目。
歷史的傷痛未平息,現(xiàn)實的周口店又成了他一塊新的心病。 賈蘭坡的想法是:在遺址周圍種上五十萬年前的樹木和草叢,塑造出「北京人」打制石器、狩獵、采集果實和使用火的場景,逼真再現(xiàn)「北京人」的生活,使參觀者一進來就彷佛回到五十萬年前。他說,在「北京人」遺址里,發(fā)現(xiàn)的古人類和古脊椎動物的化石材料之多,背景之全,全世界沒有第二家。任何研究人類學的人都不可能繞過周口店。
他說,人類遷入現(xiàn)代化的公寓后,也不能忘了祖宗的竹籬茅舍。他四處呼吁有識之士關心保護周口店。
賈老說,「北京人」是我的祖宗,我是「北京人」的家長,可惜這個家長沒有當好。 賈蘭坡在周口店為自己選了一塊墓地,兒子們明白,父親死后也要守護著周口店。
墓地很素凈,墓碑上只有亡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沒有任何碑文和說明。
周口店的歷史在他的書房里
賈蘭坡一直寫作到93歲。80歲以前他寫了400多篇(冊)學術(shù)著作,80歲以后他出了很多像《爺爺?shù)臓敔攺哪睦飦怼愤@樣的科普讀物。
他有個擔心,看著這門清貧寂寞的科學出現(xiàn)人才的斷層,怕后繼無人。
其實到90歲以后,他已經(jīng)不能寫了。400字的稿紙他要寫一天,而且青光眼加白內(nèi)障使他用放大鏡寫也會把字寫到一堆,都是他的兒子再將它們分開的。
直到出事那天他還在寫,桌上的一沓稿紙寫滿了字,邊都磨卷了,放大鏡扔在一邊。兒子說不知道這是給誰寫的。
七八平米的書房三壁皆書,只留下門和窗子。書架上是一排一排的賈蘭坡親手裝訂分類的資料、按年代排列的讀書筆記,還有十幾本30年代的底片夾和一大摞白木匣子。那里面是周口店幾千張老底片。賈蘭坡一張張按年代給它們編了號,無奈歲月的侵蝕,有的已經(jīng)發(fā)霉黏連。一個美國朋友說帶到美國可以恢復,賈蘭坡謝絕了,他說這不是我的,是中國的。
周口店的歷史就在賈蘭坡的書房里。
書房外間的小客廳里掛著四張黑白的老照片,是中國地質(zhì)科學先驅(qū)的合影,賈蘭坡用小隸書一排排寫著他們的名字。那上面的人已經(jīng)一個個地走了下來,走進了死亡,只剩賈蘭坡和卞美年了。他們隨時可能說走就走。
他們所代表的那段歷史就要斷裂了。
這間書房所珍藏的周口店的歷史誰來繼承?還有它的主人終身不減的好奇心和探究精神能傳承下去嗎?
摘自《南方周末》200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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