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是我音樂靈魂的永久歸宿
文.金勇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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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是從王健的心里流出來的。 |
王健,世界著名青年大提琴演奏家。童年時就因其卓越才華受到包括小澤征爾在內(nèi)的世界音樂大師們的嘉許。1985年赴美留學(xué),在歐洲各國巡回演出,成了舉世矚目的華人音樂家。1999年,他被美國著名的《美國音樂)雜志評選為「全美杰出音樂藝術(shù)家」。英國弦樂雜志《斯特拉底》則盛贊他是「一位令人激動的演奏家,他的技巧是建立在花崗巖上的。」
王健是在中國上海成長起來的,他與父親相依為命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艱難也是最溫馨的記憶。就是在這種貧寒而清苦的生活中,他的音樂漸漸成熟起來,也正是因為這段難忘的愛,他的音樂才有了永久不變的美麗靈魂。
童年:與父親相依為命
1968年,我出生在西安一個音樂家庭,父母都是西安音樂學(xué)院的高材生。我出生的那年,父親王樹棠被分配到上海工作,由上海市文化局安排到當(dāng)時極為重要的樣板戲《龍江頌》劇組。1972年,我隨父親到了上海。母親是西安一個劇團的長笛手,她熱愛自己的事業(yè),而要到上海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的父母從此兩地分居,我成為爸爸在上海惟一的親人,我的童年是和父親相依為命度過的。
爸爸是個大提琴手,從1973年開始,我隨爸爸學(xué)習(xí)大提琴。爸爸沒有用什么經(jīng)典的東西來約束我,他把我喜歡的《小號兵》一類的兒童歌曲編成譜曲,這讓我對練琴有了強烈的興趣。
爸爸從不給我示范,也從不和我一起重奏,后來我才明白,父親是想讓我盡情盡興地發(fā)揮自己的激情,他不想讓兒子成為一個技巧嫻熟卻毫無創(chuàng)造力的匠人。
我想我真是個幸運的兒子。小時候父親每天規(guī)定我練琴的時間是五分鐘,五分鐘以后,全憑我的興趣,如果我不想拉琴想去玩,爸爸絕不阻攔,直到后來我自己真心地愛上了大提琴,不拉就難受。
后來,我和爸爸一起搬到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中的一間只有6平方米的小屋子里。爸爸隨劇組去外地演出,我就一個人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這種幾乎是絕對的孤獨中,我讀完了《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古典名著,還學(xué)了畫畫和書法。等爸爸回來,我就把自己的作品拿給他看,我真喜歡看爸爸臉上由衷的笑容,那是我們父子相依為命的最真實的快樂。
我的戶口在西安,所以在上海讀書一直都是借讀。1978年我上二年級時,老師告訴爸爸說可能學(xué)校不再讓我借讀了。爸爸一夜之間幾乎愁白了頭發(fā)。后來,一個朋友告訴爸爸,說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小正向全國招生,爸爸決定讓我去試一試。
我一直都沒有一把像樣的琴,為了考試,爸爸專門在西安請人為我特制了一把大提琴。材料是媽媽單位蓋房子剩下的木板,可是琴做好了卻拉不出聲音來。爸爸只好又把琴拆開,重新拼裝,琴還來不及上漆,爸爸就抱著它回到上海。我就拿著這樣一把本色的木質(zhì)大提琴去參加考試。
用什么琴對于我來說是無關(guān)緊要的,重要的是琴已經(jīng)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用這把看上去簡陋無比的琴拉完了考試曲目,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費一點力氣,因為琴聲是從我的心里流出來的。
我一拉完,就有一位老師對我爸爸說:「這是我們附小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琴聲。」
不久,我接到通知,我以專業(yè)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小。爸爸帶我去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算是對我的獎勵,要知道我和爸爸平日里一向都是粗茶淡飯。爸爸認真地對我說:「你現(xiàn)在雖然還小,但是應(yīng)該懂得了,音樂其實就是心靈的聲音,用什么琴來演奏其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靈魂的激情!
少年:被父親罵哭了的「天才」
1979年3月,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訪華演出,其中的一項日程安排就是到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小聽學(xué)生們演奏。這個樂團里包括了著名的指揮家小澤征爾和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埃斯金。
即使是面對著這些國際上名聲赫赫的一流大師們,我也沒有絲毫畏懼。在他們犀利的目光下,我坦然而自如地拉完了兩首曲子。
小澤征爾站了起來,他的目光變得有點詫異,他通過翻譯問道:「你幾歲了?」
我挺了挺胸脯:「十歲!
小澤征爾肯定地說:「你已經(jīng)是一位世界級的演奏家了。」
而埃斯金聽完后就不停地大聲說著什么,翻譯告訴我和爸爸,他一直在說:「這是天才!」
爸爸急忙把我的任課老師扶了過來,介紹給大師,并誠懇地對大師說:「請給孩子提點意見吧!
埃斯金燦爛地笑著,搖著頭說:「不,天才是不能批評的,他將來前途無量!
我聽過很多贊美我的音樂的話,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激動。他們都是國際樂壇上的一級大師啊,他們由衷的贊揚之詞著實讓我飛上了云端。
我沒有注意到,爸爸已經(jīng)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不久,小澤征爾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又一次提到我說:「王健已經(jīng)是一位世界級的演奏家了,將來的世界樂壇上,將有中國年輕人的一席之地。」
音樂學(xué)院附小的校長看到了這篇報道,找爸爸談話,希望他配合學(xué)校教育好我這個「世界級的人才」。
回到家里,爸爸的臉色更加凝重了。他有點惡狠狠地命令我練琴,不斷地叫停,說我這也不對,那也不是。我有點生氣了,嘟囔著說:「人家大師都沒說不對……」
我的話音未落,爸爸就怒吼起來:「你不要以為有幾個外國大師夸你是天才,你就真的是天才了。你要記住,你還是你,你叫王健,你沒什么了不起。藝術(shù)永無止境,藝術(shù)不能有任何功利目的,什么家什么大師,太關(guān)心這些與音樂無關(guān)的事情,一個人就完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要成天才,還早著呢!你要再像這樣飄飄然,我就對你不客氣!」
我從小跟著爸爸,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生氣,這么惱怒,也從來沒被他這樣痛罵過,我嚇得哭了起來。爸爸卻不給我傷感的機會,他再一次嚴厲地命令我:「擦乾眼淚,拿起琴來!
我剛剛露頭的一點驕氣就這樣無情地被父親給打了下去,爸爸這番嚴厲的話在我后來的生活中卻如同警鐘長鳴,它使我在如潮的鮮花和掌聲面前腳踏實地,而正因為有著大地作為支點,我才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向更高的天空飛躍。
1979年6月,美國著名小提琴演奏家斯特恩來到中國,他專門通過文化部通知我,點名要聽我的演奏。19日,我正發(fā)著高燒,但斯特恩到了學(xué)校。我鼓起全身的力氣,竭盡全力地演奏。隨斯特恩來華的電影攝制組將我演奏的全過程都拍了下來。后來,斯特恩的這次中國之行被制作成紀實片《毛澤東到莫扎特--斯特恩在中國》,并在世界各地廣泛播放。1981年,這部紀實片獲得了當(dāng)年的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在美國,我被譽為中國大提琴神童。
就在這部片子轟轟烈烈地在世界各地播放的時候,我依然在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小的教室里認真地學(xué)習(xí)著。
「神童」:解決了父母兩地分居
但不管怎樣,我成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名人」了,老師們對我的關(guān)切和指導(dǎo)也越來越具體了。一位老師突然發(fā)現(xiàn)我持弓的手勢與眾不同,別人持弓時手肘都是水平的,而我的手肘卻偏高。這個問題一提出,幾乎受到了音樂學(xué)院所有老師們的贊同,大家都認為我應(yīng)該按照標(biāo)準(zhǔn)的手勢改正。
爸爸聽到了這個消息,堅決不讓我改。他激動地對我的老師們說:「是音樂感覺重要,還是一個正確的姿勢重要?王健從小就用這種姿勢,他的感覺很好,這就夠了。」
后來,一位英國皇家音樂學(xué)院的著名教授來聽了我的琴,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于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把我的持弓姿勢作為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進行討論。然而爸爸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妥協(xié),我還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堅決。無論我的老師們怎么勸解,爸爸只有一句話:「王健人矮才這樣運弓,改了姿勢他就不會拉琴了。」
最后這事居然鬧到了副院長、中國著名小提琴演奏家譚抒真那里。譚抒真聽了改與不改的理由,激動地說:「真是愚蠢,學(xué)院的教條不知毀了多少天才,現(xiàn)在好不容易出了個王健,又要毀了他嗎?」
于是我的運弓姿勢就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1982年,我考上了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中。同年,我隨上海音樂學(xué)院演出小組赴美巡演、訪日巡演及赴香港演出。我真的開始在音樂天地里小有名氣了。
冬天,我到廣州演出。爸爸翻遍了所有的口袋,找出了10元錢遞給我,說:「爸爸沒有更多的錢了,這就當(dāng)做你的零用吧!
我知道爸爸很艱苦,所以我沒有多用1分錢,回到上海,我把10元錢又完整地還給了爸爸,還給爸爸帶回來一掛別人選的香蕉。爸爸半天說不出話來,我看見他的眼睛濕潤了。過后我才知道,爸爸送走了我,身上只剩下2角3分錢了,后來的幾天里,爸爸是靠面條充饑的。
我在父親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艱辛教導(dǎo)下,漸漸長成了一名少年,也漸漸成為中國樂壇上的「種子」選手。最讓我高興的是,父母因為我的小小成績而終于能團聚了。
爸爸:永遠是我的音樂魂魄
雖然生活十分艱苦,但我的音樂卻有著長足的進步。一位法國大提琴演奏家來學(xué)校聽了我的演奏,當(dāng)即表示要帶我出國深造,但學(xué)院沒有同意。臨別前,他依依不舍地取下自己大提琴上的一根價值千元的琴弦送給了我。
世界級的大提琴教育家帕里佐也到上海聽了我的演奏,他情不自禁他說:「果然名不虛傳啊!」
爸爸與他交流了一會,覺得這位大師與他自己的教學(xué)方式很接近,爸爸決定讓我?guī)煆呐晾镒,出國去深造?/p>
1985年底,帕里佐先生為我辦好了作為訪問學(xué)者赴美的一切手續(xù),我就要離開父母到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去求學(xué)了。臨行前的夜里,爸爸把我叫到身邊,嚴肅地對我說:「王健,出國是學(xué)習(xí),不是鍍金。一定要學(xué)到一流的琴藝。我不想讓你留在國內(nèi)被當(dāng)做代表去參加那些國際大賽,那是對音樂的一種困擾,無論在哪里,你都要記住,音樂容不得半點功利!
我到了美國,進入耶魯大學(xué)師從帕里佐學(xué)習(xí)大提琴。1988年,我畢業(yè)后又考入了朱麗亞音樂學(xué)院,并獲取了最高獎學(xué)金。帕里佐教授為了能繼續(xù)教導(dǎo)我,竟破例到朱麗亞音樂學(xué)院兼課。香港大昌貿(mào)易公司總裁林壽榮先生是我到美國留學(xué)的擔(dān)保人,他將自己家中那把300多年前制作的名貴的意大利阿瑪?shù)俟徘偎徒o了我,我至今仍用它演奏。我與世界級的大師們有了真切的合作,與斯特恩、梅紐因、馬友友、林昭亮等音樂家經(jīng)常同臺演出。
我把自己在事業(yè)上的每一點成就都告訴父母,我知道,這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父親最慈愛也是最嚴厲的教導(dǎo)。「音樂容不得半點功利」,這話已成為我為人與演藝的座右銘。正因為我沒有功利,才可能得到這么多師友們的幫助,而我從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這最根本的信條,令我穩(wěn)穩(wěn)地站在厚實的大地上,堅定而剛強。
我在歐洲巡回演出時在地中海的游輪上認識了一位葡萄牙姑娘,她是美國一所大學(xué)考古專業(yè)的學(xué)生,卻被我的音樂深深地感動了。在地中海遼闊無垠的美麗之中,我們浪漫地相愛了。
可我明白,我的愛情必須得到父母的祝福,否則我就不會幸福。我打電話把我的戀愛告訴了爸爸,爸爸不假思索他說:「這可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決定吧。我只想多余他說一句:愛情與音樂一樣,容不得半點功利!
1999年初,我?guī)е鸦氐缴虾,去見她未來的公婆。爸爸看著我們一臉幸福,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快樂。而他額上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fā)卻讓我的心忍不住地疼痛起來,我在想,我用什么樣的方式才能報答父親的恩情呢?
我和女友離開上海時,爸爸趕到虹橋機場給我們送行。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多吃水果和蔬菜,保證身體健康。你一切都好,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報答。」
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爸爸,你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父親,也是這世上最平凡的父親。
1999年12月31日,漢城新落成的音樂廳舉行新年音樂會。演出開始前,我突然想起了爸爸媽媽。在新千年的鐘聲即將敲響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心是這樣的柔軟,我是這樣強烈地想要聽到爸爸和媽媽的聲音。我不顧一切地撥通了家里的電話,一聽到爸爸的聲音,我都快要哭出來了。我忍住硬咽,對爸爸說:「新年快樂!」
放下電話、我平靜了。我安靜地坐著,等著音樂會開場。我終于明白,無論我頭上有多少燦爛的光環(huán),其實我只是一個懷抱著大提琴的游子,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魂魄永遠都在中國、在上海,我的心靈永遠都屬于我親愛的父親母親!
摘自《知音》2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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