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這位做父親的人名字叫何松林,我管他叫老何。
老何是1949年出生的人,今年整五十,他是這個年代出生的人當中最普通的一個,普通得走在大街上誰也不會對他多望上一眼,普通得我在這里說出他的名字差不多不會有人知道他是誰,老何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老何這一生的經(jīng)歷可以用「艱辛」這兩個字來概括。他年輕的時候很有抱負,充滿了理想和熱情,渴望著擁有一份自己鍾愛的工作并且為之奮斗一生;他特別崇尚文化知識,固執(zhí)地認為文化人和知識份子全都是文曲星再世,是他們?yōu)檫@個世界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因此他總是對這樣的人充滿了敬仰之心。老何自己小時候也做過文曲星的夢,但是老何的家境貧窮,不能給他更多念書的機會,他只讀了幾年書就輟學了,跟著鄰居學手藝,然后報名參加招工考試,以優(yōu)異的成績錄取進了鐵道部第四勘探設(shè)計院,當上了一名電影放映員。老何沒有做成文曲星,但他十分熱愛自己的工作,他覺得像他這樣的人能擁有這樣一份工作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成年累月地往荒山野地里跑,扛著他精心保養(yǎng)的放映機,去為那里的鐵路勘探設(shè)計者們放電影,放《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放《鐵道衛(wèi)士》,放《滿意不滿意》。每當老何拉起大白布屏幕,對好鏡頭,啟動放映鈕,然后在放映機邊坐下來點上一支煙的時候,他都會喜滋滋地在心里想,我這帶來的也是光明和希望呢,我也離著文曲星不遠呢。
老何后來成家了,他的妻子是一位善良厚道的農(nóng)村姑娘,她為老何帶來了家庭的溫暖,也為老何生下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女兒。老何愛他的妻子,愛他的女兒,愛他這個家,他的妻子因為長期沒有城市戶口,一直找不到工作,兩個女兒因為戶籍政策的原因,戶口隨母親,也長期沒有城市戶口,上學得多交一筆托管費,全家四口人的生計,全由老何一個人的工資支撐著。老何的工資最少時只有三十來塊錢,這些錢要應付一家四口人的生活是很困難的,但是老何一點也不悲觀,他和妻子一起去菜場撿別人不要的菜葉子回來吃,他笑瞇瞇地給兩個女兒講文曲星的故事,他很認真地擦拭著他的電影放映機,然后瞇著眼坐在一邊,靜靜地想著光明和希望,想著那些讓他敬佩的文曲星們現(xiàn)在都在做些什么。老何覺得他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他和他的家人有著健康的生命,他是應該感激了,還有什么不能滿足的呢?
后來就有了災難。
先是老何自己。有一次老何去岳陽工程點為那里的工程人員放電影,正好碰到了當?shù)匕l(fā)大水,老何申請參加了抗洪防汛搶險隊,跳進洪水里去搶險,結(jié)果染上了血吸蟲病,后來又轉(zhuǎn)化為嚴重的肝硬化。老何的身體垮了,他不能再工作了,不能再為荒山野地里的那些人們帶去光明和希望了,他辦了勞保,病休在家。
然后是老何的大女兒。老何的大女兒在讀高中一年級的那一年被發(fā)現(xiàn)患上了脊髓腫瘤病,并且被幾家大醫(yī)院宣判為不治之癥,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手以下部位完全癱瘓,躺倒在了病床上,這個能歌善舞、有著許多夢想的十五歲的女孩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生命里的紅舞鞋。
那是災難。老何說。那是雪上加霜霜上落雹的災難。老何說。老何差不多已經(jīng)被這連續(xù)襲來的災難擊倒了。老何在夜里捂在被窩里偷偷地哭了。老何在被窩里哭過以后就在那里擦乾眼淚,揭開被子鉆出來,去給女兒講文曲星的故事,然后幫妻子去菜場上撿別人不要的菜幫子。老何有時候會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是在那里忙碌著,為女兒的病無休止地奔波,外出幫人做點事掙點錢補貼家用,守著妻子說幾句寬慰的私房話,臉上帶著不肯放棄的笑容。老何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男人,天可以垮老何不能垮,老何垮了他的家就沒有了,他的妻子和女兒就沒有了。老何是他那個家庭上空撐著的一片天,它何覺得他就是那片天,他把那片天撐得嚴嚴實實的,即使是長冬不去的日子,老何也在那片天空之下保存住了足夠的陽光。
老何家的事后來被社會知道了,社會向老何家伸出了熱情的援助之手,有很多善良的人們給老何和他的女兒寫信,鼓勵他們戰(zhàn)勝災難,還有人給他們寄來了錢。老何的大女兒不想依賴人們的接濟,她想自食其力,同時她還想幫助別的在困境中生活著的人們。她頑強抵御著病的摧殘,辦起了一個電話亭,她給他的電話亭取名叫「朋友電話亭」,她在電話里和需要幫助的人談心聊天,并且把電話亭幾年時間里的營業(yè)收入一萬多元錢全部捐獻給了社會。1998年長江流域發(fā)大水,她打算再一次向災區(qū)捐贈,她故意對老何說,我們捐100元錢吧?老何說,那怎么行,我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鄰居家里要是遇了災,我們總是把家里最好的東西送給鄰居,我們有多少捐多少吧。結(jié)果老何家捐了1000元。老何的女兒說她早已從父親那里學到了怎樣面對生活,她不想抱怨命運,她只想把她得到的那些溫暖捂得熱熱的,然后交還給這個社會。
有一次我和老何聊天。我問老何現(xiàn)在日子過得怎么樣。老何說,好多了,現(xiàn)在好多了,單位照顧我,給我辦了退休,工資一下子比過去多了不少,七百塊呢,一家四口人足夠用的了。我說,七百塊呢,一家四口人足夠用的了。我說,七百塊錢,四口人用,平均二百元不到,在一座大城市里生活,也不能說足夠了吧?老何滿足地說,怎么不能說是足夠了?現(xiàn)在我們根本不用去菜場上撿菜幫子了,當然是足夠了。我說,如果有可能,總得把日子過寬裕點吧?你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女兒的電話亭收入,自己總該留一點補貼家用呀,怎么全部捐了呢?老何說,也不是故意要捐的,最早女兒辦電話亭,是想自食其力,幫我撐撐這個家,后來女兒接了很多可憐人的電話,女兒很不安,提出來用電話亭的收入幫助那些人,我們?nèi)胰硕纪,女兒得了別人的關(guān)心,她也想關(guān)心別人,女兒她很懂事。停了一會兒老何又說,我們欠這個社會的,我們欠那些好人的,我們想還債。
老何是輕輕地說出后面這句話的。
老何的大女兒名字叫做何燕妮,武漢市十大杰出青年,湖北省人大代表,被傳媒譽為「輪椅上的愛心姑娘」,她和她的「朋友電話亭」如今已是家喻戶曉,現(xiàn)在每天都有很多的電話和信件從全國各地飛往她的「朋友電話亭」,她還在電視臺主持殘疾人專欄節(jié)目,并正在籌備在英特網(wǎng)上開辟殘疾人網(wǎng)站,打算把她那些殘疾人朋友的情況通過網(wǎng)站介紹到世界各地去。
但老何仍然是那個普通的老何,那個走在大街上沒有人會認識、說出他的名字來沒有人會知道的老何,只不過他同時還是做著妻子的丈夫、女兒的父親、撐起家庭一片天空的老何。
摘自上海《文匯報》9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