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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浴女

  《大浴女》鐵凝著

  一個美麗善良的母親為了兩個女兒,為了家,不期有了外遇,并且有了愛的結晶;然而,來自各方面的心理黑暗,卻像潮水一樣彌漫了這愛的鮮活和結晶……多少年過去了,所有人發(fā)現(xiàn)這生命并未死去,負罪感隨歲月發(fā)酵,改變著每個參與者的個性、愛情和命運。《大浴女》是女作家鐵凝最新力作,本書以扎實可靠的敘述技巧使小說具有清澄透明的人性魅力。

  1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盡之后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過她們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烏克蘭紅菜湯,那瀟灑的劃船裝和神秘的“開羅之夜”,她們沉浸其中與世隔絕。尹小跳甚至以為從此她再無煩惱,學校和家庭算什么,她已經享有一個歡樂世界。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歡樂,尹小荃好比一只烏鴉的翅膀在她眼前忽閃、翻飛,使她的心滋生出無以言說的陰郁,使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很不滿意尹小荃的出生,為了表示她的不滿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愛尹小帆。她愛尹小帆,她們這愛的基礎牢不可破,尹小帆也愛她,尹小帆差不多是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一切指令。還記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剛會說話的時候,她就熱衷于大著舌頭吐字不清地給尹小跳捧場,尹小跳舉著蒼蠅拍子打蒼蠅,不管打著沒打著,打死沒打死,尹小帆一律會高聲宣布:“洗(死)啦!洗(死)啦!”她鼓勵她的姐姐,贊美她的姐姐,她讓她的姐姐相信,地覆天翻海枯石爛,她和尹小跳一個心眼兒一條心,這個道理永不變。

  尹小荃出生了。章嫵從葦河農場回來一年后生下了尹小荃。這時農場的管理已明顯松散了許多,設計院一些人陸續(xù)找多種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里,托故不走。章嫵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哺育起新生兒尹小荃,她不再提及她的風濕性心臟病,她懷中的嬰兒就是她不回農場的最有說服力的理由。她是哺乳期的婦女,她有權利和她的嬰兒呆在家里。

  家里很亂,尹小跳需要干的活兒很多。章嫵一會兒要她給尹小荃熱奶,一會兒要她給尹小荃洗尿褯子。她就摔摔打打,把奶鍋磕得坑坑洼洼。她也不好好洗褯子,她把褯子胡亂在清水里摁一下就拎出來。她還偏心眼兒,她把章嫵給尹小荃買的橘子汁都給尹小帆喝掉。當尹小荃滿了周歲能吃肉松的時候,她就自作主張經常把尹小荃的專用肉松拿給尹小帆夾饅頭吃。那時,自覺已經“失寵”的尹小帆,因“失寵”就偶爾顯出落魄的尹小帆大口咬著饅頭肉松,緊緊依偎住尹小跳,以這種依偎告之全家告之天下,沒什么了不起一切都沒什么了不起,我有我姐寵著呢!

  章嫵常常領著不會說話的尹小荃在樓前的小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時候就讓尹小跳或者尹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這差事,她不喜歡和尹小荃在一起。那時過往的鄰里逗弄著尹小荃淡忘著尹小帆,使她覺得她好比尹小荃的陪襯人,使她心里生出尖銳的不悅。她就在這樣的時候夸張地皺著眉頭假裝腿抽筋兒:“哎喲我的腿抽筋兒了哎喲……”她哎喲著一屁股歪在床上。章嫵就讓尹小跳出去照看尹小荃,而這樣的時候,往往正是尹小跳要去孟由由家研制菜肴。會走路又會手舞足蹈地來事兒的尹小荃占用了尹小跳許多寶貴的時間,她和孟由由更高水準的會餐也幾次中斷。但她沒有像尹小帆那樣假裝腿抽筋兒。她聽從著章嫵的吩咐,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匆粫䞍簳а弁煌诟浇鼇y溜達的尹小荃。偶爾她和尹小荃的眼光相對,她就冷漠地審視她這位妹妹那對小小的烏黑的眼珠。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尹小室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么滿院子溜達使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她并不嫉妒尹小荃的漂亮尹小荃的完美無缺,她聽大人們說過,假如一個孩子從很小就已經長得完美無缺,那么她就會越長越走下坡路,太好看的孩子成人之后反而都是難看的。因此她不恨尹小荃好看。再說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快兩歲了連話都不會說,沒準兒她是個啞巴呢。尹小跳覺得不對勁兒是因為她認為尹小荃的出生是可疑的,她認為這是章嫵對他們全家的一次最嚴重的戲弄。她有理由這么認為,因為唐菲曾經來看過尹小荃。

  被舞蹈演員遺棄之后的唐菲,做過人工流產手術的唐菲,對幼兒的觀察似乎特別細致入微,談吐也似乎更加無所顧忌。有一天她突然對尹小跳說,你覺得尹小荃長得像誰?尹小跳不說話,唐菲就說,她長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沒準兒她是我的表妹。

  唐菲的表情有點兒氣呼呼,又有點哀愁。接著她嗓子眼兒里咕噥了兩聲,臉上有種慘相兒。

  “她長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這句話好比當頭一棒,打得尹小跳特別糊涂,打得尹小跳異常清醒。她終于明確了她從來不敢明確的設想,她終于找到了她從來不敢深找的答案。他們,章嫵和唐醫(yī)生使她惡心,使她憤懣地想要撒潑打滾兒罵人。他們辜負了她為那封沒有寄到尹亦尋手中的信而經歷的所有痛苦、驚慌、歡悅和后怕,他們不配,他們不配。她多么懼怕唐菲的這種說破,說破了她的心靈就再也無處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著有人一語道破,一語道破她才能痛下行動的決心。那么,她是有行動的決心的,不論這決心是多么軟弱多么朦朧,她的確想要行動。

  這時的尹小帆就彷佛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經開始行動。她給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來的幾片淡黃色的小薄片兒裝進尹小荃的奶瓶。尹小跳看著這一切不說話,她們都知道那個古老的民間傳說: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會變成啞巴。

  尹小荃本來就有可能是個啞巴,但愿她吃了耳髓徹底變個啞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搖晃著奶瓶,她不吭聲。不吭聲就是默許就是鼓動,尹小帆拿著裝了耳髓和橘子汁的奶瓶就往尹小荃跟前走。但是這次她沒能得逞,因為她不知怎么一松手,奶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尹小跳很遺憾。尹小帆也很遺憾。她們并不交流彼此這遺憾,她們通過更加冷淡尹小荃來表現(xiàn)她們這遺憾。她們玩“坐沙發(fā)”的游戲,其實這算不上游戲,這只是尹小跳發(fā)明的一種享樂方式:每當章嫵出門,尹小跳就從她的大床上拽下那兩只蓬松的羽絨枕頭,將它們分別平擺在兩把硬板椅子土,然后她和尹小帆分別坐上去。屁股底下溫暖和柔軟使她們的身心放松下來,她們歪在這自制“沙發(fā)”上嗑瓜子:黑瓜子、白瓜子、西瓜子。她們不許尹小荃靠近,不許她享受她們這沙發(fā)休閑,或者可以說,她們這沙發(fā)休閑簡直就是為了氣尹小荃才發(fā)明出來的,她們是多么愿意看見尹小荃由于坐不成“沙發(fā)”而哭得泣不成聲。這場面要是能被章嫵看見就更夠意思了,尹小跳挑□似的想,尹小跳也確實在向章嫵挑□。她有那么一種把握,她覺得章嫵不敢迎接她的挑□,章嫵甚至不敢批評她和尹小帆對待尹小荃的態(tài)度。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對尹小荃不懷好意。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

  是個星期日,吃過早飯,章嫵坐在縫紉機前給尹小荃縫一件新罩衣,她讓尹小跳和尹小帆帶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她不看書,她織毛襪子。每當章嫵為尹小荃縫紉時,她就開始為自己張羅。似乎在對章嫵說,你不是不管我嗎,我自己也會管我。她要給自己織一雙毛襪子,她在這方面一點兒也不笨。

  尹小荃在樓門前的小馬路上,沿著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線溜達。她一手拎著一只巴掌大的小鐵桶,一手握著一只小鐵鏟,蹲在一棵樹下挖幾鏟子上,再把土裝進鐵桶運到另一棵樹底下去。她就這么沒目的地在兩棵樹之間無聊地亂跑,她玩一會兒,就用鏟子敲敲鐵桶,妄圖引起樓門口她的姐姐們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臉湊在書上假裝沒聽見鐵桶在響;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豎起貼在唇上一個勁兒沖她發(fā)出“噓”聲。為什么她們如此地疏遠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兒得罪了她們惹了她們?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個秘密,至死。

  倒是不遠處有幾個扎堆兒縫制《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們縫書縫累了,她們也需要工間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們解悶兒的最可愛的一個活玩意兒。她們遠遠地沖她拍著巴掌,心肝兒寶貝兒地呼喚著她,她就把鐵桶和鐵鏟“當”一扔,步履蹣跚地沖著老太太們去了。

  她走上了小馬路,六號樓前這每天都要走過的小馬路。當看書的尹小跳發(fā)現(xiàn)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時,她還是放下書站了起來。不是愛的本能,而是責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遠的尹小荃喊回來,她不希望她走得太遠;蛘咚部梢圆钋惨》ズ八,用嘴喊不回來還可以用手把她揪回來--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邊。這時她們(也許是尹小跳一人)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事實,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小馬路中間一口污水井的井蓋被打開了,尹小荃正沖著那敞著口的井走去,她其實已經走到了井邊。尹小帆一定也看見了打開的井和井邊的尹小荃,因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著她快速跑向井邊,還是用拉手來向她提出申請,申請自己往井邊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著手,她們的手都是冰涼的,她們誰也沒動地方。她們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后,也許十米,也許十五米,她們都知道她仍在前進,直到她終于走進了井里。當她猛地□開兩條胳膊,像要飛翔一樣一頭栽進污水井時,尹小帆覺得尹小跳冰涼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輕輕用了一下力。她永遠記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這次用力,那是她終生不可磨滅的記憶,也是她日后控訴尹小跳的虛幻而又務實的證據(jù)。

  尹小跳也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個含混而又果斷的動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斷,是吶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是攻守同盟的暗示,還是負罪深重的哀嘆……

  人的一生一世,能夠留在記憶里的東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遺忘的,瑣碎的卻往往揮之不去,就比如一個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個人手上用過那么一點點力。

  2

  尹小荃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在她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章嫵幾乎每天都要盤問一遍尹小跳:

  “你沒看見小馬路的污水井蓋打開了嗎?”

  “沒有。”

  “你聽見縫《毛澤東選集》的那幾個老太太喊尹小荃過去了嗎?”

  “沒有。”

  “那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沒有了她的時候!

  “后來你看見了什么你為什么不跟著她走?”

  “后來我什么也沒看見我又不知道她正沖著井走!

  “那兒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總是蓋著蓋子!

  “尹小荃走到井邊你也沒看見?”

  “我沒看見!

  “可是你應該看見,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沒看見,小帆可以證明!

  尹小帆默不作聲地湊上來,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無需開口,她們這手拉著手的樣子就是互相的鼓勵,互相的壯膽,互相清白的證明。

  盤問繼續(xù)。

  “那你到底看見了什么呢?”

  “我看見好幾個人圍住井,我和小帆也跑過去了。”

  “是不是那幾個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們,還有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后來……還有您!

  “別廢話,我知道有我!

  夜深人靜時章嫵常在空曠的床上鳴咽,懷里抱著那天沒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許她根本就不該生下尹小荃吧,為什么她要把她生下來?是為了給她和唐醫(yī)生的關系留下一個紀念嗎,在她把尹小荃生下來之前,唐醫(yī)生甚至不知道章嫵懷的就是他的女兒。章嫵不讓他知道,但她肯定這個孩子會是他的,她愿意留這樣一個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這活生生的孩子會貢獻給她無盡的秘密回憶。她不讓唐醫(yī)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會逼她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覺得唐醫(yī)生其實談不上愛她,她對他的渴望大于他對她的需求。她也很難擇清她對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么,渴望推動著她的性欲,又彷佛是懶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懶惰不僅使她逃避了很多該她承擔的,懶惰還使她懶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關系的未來;蛟S,連她的所謂“紀念”都是懶惰派生出來的,她懶得計劃生育。在這方面她實在是太自由了,她這種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這樣的未婚少女。當唐菲在深夜的婦科手術室痛苦地被紗布堵住嘴時,她卻能堂而皇之地走進產科生下一個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懷上的孩子;橐鍪嵌嗝春戏ǘ嗝蠢碇睔鈮,婚姻是多么不見天日多么骯贓。

  他們從來沒有正面交流過、點破過尹小荃這個人物的歸屬。章嫵生她之后,很長時間唐醫(yī)生也沒去章嫵家里。但是這尹小荃,她并沒有因為唐醫(yī)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長和發(fā)育,她身上的所有明顯屬于“唐姓”的特徵那么快就顯現(xiàn)出來,那么快就和尹家姐妹拉開了距離。連章嫵自己也感到驚異,她身上竟沒有半點兒長得相似章嫵,她不給大人、不給家庭、不給她將要生存的社會留那么一點兒余地。這樣,當她長到一歲的時候,章嫵抱著她去人民醫(yī)院和唐醫(yī)生見過面。那實在是無需點破的一次見面,面對眼前這個鬈曲著小黃毛的,瞪著烏黑的小眼珠的幼兒,唐醫(yī)生心如明鏡。他有些驚異又有些茫然,有些忸怩又有些興奮地抱過尹小荃,他一定是想親她的,卻又分明不敢把嘴唇湊近她的臉。他只覺得喉頭發(fā)熱,他說,她叫什么名字?章嫵說,她叫小荃。他問哪個荃啊,她就說草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著說,草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啊。她說對,唐菲的菲也是帶草字頭吧,已經太露骨了,他們就都不往下說了。再說她也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抱著她來讓他看看。

  就為了這,唐醫(yī)生感激章嫵。他感激她能讓他這么不負責任地對待她,同樣也能這么不負責任地對待他們的這個孩子。因為不負責任他才不緊張他才身心放松,又因為身心放松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樂。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樣一個壓抑而又粗暴的時代,以他那樣的出身和社會關系背景,是章嫵這樣的女人給了他緩沖焦慮和抑郁的隱秘的溫床,是章嫵的歪打正著平衡著他身心的大致健康。都知道好景終不長。

  現(xiàn)在他望著椅子上的章嫵,望著她因為尹小荃之死而浮腫的臉,她那松弛的嘴角,還有她黑頭發(fā)里流露出的幾絲白頭發(fā),他內心對她生出一股子濃厚的憐憫。他聽見了她對他說的不要再來往的話,他也同意他們不再來往。他卻是那么憐憫她,因此他必須抱住她扒光她。憐憫也可以化作性的沖動的,那時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讓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后一次地要他。

  她只想盡早回家。

  3

  是個秋天,尹小荃剛滿周歲的那個深秋,尹亦尋從葦河農場回福安換季。下了公共汽車,他在設計院大門口正碰見買菜回來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經忘記當時尹小跳手里提著什么,只記得尹小帆脖子上套著一掛蒜。那是挺長的一掛蒜,繞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條巨蛇又像條長圍巾,蒜辮子兩頭已經垂過了她的膝蓋。她的小脖子因為這掛蒜的重量而有點兒前探,可她卻是一副開心的笑臉。尹亦尋想那一定是她主動要求把這掛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見過那張王光美挨批斗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長長一大串幾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項鏈--你不是愛戴項鏈嗎,讓咱們來給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辮子讓尹亦尋立刻想到了這張王光美戴著巨型“項鏈”的照片,可能他還想到了別的,總之他很難過,一種尖利的玻璃迸裂般的零碎而又紛亂的痛苦在他心上響亮地劃過。他覺得世上什么樣的狼狽景象也敵不過此時此刻女兒脖子上套著一掛蒜的景象更狼狽了,在深秋的風里看她那快樂的樣子,只給她這狼狽里又添了幾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發(fā)現(xiàn)了尹亦尋,她大叫著“爸爸”迎面跑過來,蒜辮子在她胸前跳蕩著。她跑到尹亦尋跟前一頭撲進他懷里,尹亦尋立刻從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掛蒜。接著尹小跳也跑了過來,她說爸,你怎么才回來呀。

  “你怎么才回來呀”,尹亦尋聽出了這話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許還有別的。她卻從來也沒對尹亦尋說過別的,或者尹亦尋也不想聽她對他說“別的”。在一個體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別的”存在的,即使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再深。

  尹亦尋對章嫵和唐醫(yī)生的關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當他曾經懷著僥幸、懷著善意想象著他所觀察到的,感覺到的,判斷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時候,尹小荃的面世徹底擊碎了他的僥幸和他的善意。他還是堅持著不與章嫵沖突。憑著他對她的了解,他斷定假若他問,她就會什么都說。說不定她早就準備好被他盤問了說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著他問盼著他審,審問比他們之間那少言寡語的沉默要痛快得多;蛘咄戳R或者毒打,尹亦尋你就來吧,為什么你是這樣委瑣?而應付少言寡語的沉默是要有堅韌的神經的,章嫵不具備這樣的神經,她已經快要被尹亦尋那閃爍不定的沉默給弄得發(fā)瘋了。所以尹亦尋堅持著不問。堅持著不問他就掌握著主動,永遠堅持著不問他就永遠掌握著主動。他不想讓她說,他還沒有做好聽她說的準備--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聽老婆說這些話的準備呢?

  就在這時,尹小荃死了。

  這次他回來得很及時,他連夜趕了回來。當他再次看見章嫵時,他發(fā)現(xiàn)早已哭腫眼睛的章嫵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現(xiàn)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虛和自慚使她連眼淚都收了起來,她沒有在尹亦尋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種最適合他表現(xiàn)的情感,他覺得他理應代替章嫵表現(xiàn)她那不敢表現(xiàn)的悲痛,代替章嫵表現(xiàn)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親那樣表現(xiàn)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當著章嫵的面,要尹小跳敘述尹小荃的死亡。

  我需要單獨……單獨和你說。章嫵說。

  照我看這“單獨”沒什么意義。他立刻打斷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張,她的心驚膽戰(zhàn),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還有她那瞬間就松懈下垂的腮幫子昭示著她精神就要崩潰,對此他感到滿意,所以他必須調轉方向,或者說他必須使對話繼續(xù)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說,我一再問你經常做些什么,現(xiàn)在你心里肯定想說你經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還是個幼兒她應該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經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個什么母親你也配是一個母親!你,一個連班都不用上的,一個連工作都可以沒有的……卻連一個兩歲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尋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縫紉機前拽出盛針線的小抽屜掀在地上。

  他的聲音他的態(tài)度配上他的大動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嫵反倒慢慢鎮(zhèn)靜下來。尹亦尋這番話非但沒讓她覺得刺耳,反而平靜了她的心驚肉跳。她從他的話里聽見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他稱尹小荃是“我的女兒”。這是一個宣布一個確認,又不僅僅是一個宣布一個確認。它可能意味著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掠過。他真是這么說了吧?他這是怎么了?他沒有幸災樂禍他是多么氣憤啊,為了“他的”女兒就死在她章嫵的手上!倘若他真是這樣想的倘若他真以為尹小荃是他的女兒,她章嫵又有什么不可以被他痛罵呢!就讓他把她罵得不屬于人類吧,就讓他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遺臭萬年吧,她真想給他跪下跪著挨他的打。遙想剛才,就剛才,就那么一會兒工夫,可是章嫵已用“遙想”來形容剛剛過去的這幾十分鐘了:遙想剛才,當她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就要坦白一切時,她已經擬好了請他原諒的言詞,她還打算在一切一切說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經替他懲罰了她:讓她的罪孽的果實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懲罰,因此他就放她一馬吧,他還要怎么樣呢,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該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總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這樣提醒他,她萬沒想到事情的發(fā)展會急轉直下:因為尹小荃是尹亦尋的女兒,她不是別的什么人的女兒,所以章嫵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諒,尹亦尋將理直氣壯地終生不把她原諒。這樣,當她紊亂的內心由此而漾出一絲清白的光亮時,一種更深的內疚也彌漫了她的心房。

  內疚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尹亦尋找到的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輩子都處在受害者的地位。他發(fā)泄了他想要發(fā)泄的卻并不顯得殘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維持了一個體面家庭應有的正常運轉和他本人的尊嚴,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嫵對他永遠的內疚。

  (摘自《暢銷書摘》200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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