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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大學(xué)生被拐之后……

張勛

  5月25日,本刊記者從深圳前往陸豐,去尋訪一位兩年前被拐賣,兩次婉拒警方解救的女大學(xué)生,她叫阿梅,來自陜西。從陸豐市區(qū)到阿梅被賣的銅鑼湖鎮(zhèn)某村有近40公里的路程,越近村子,路越難走,幸虧記者乘的是越野車,否則,很難通過如此崎嶇的土路。有了此番跋涉進村的曲折經(jīng)歷,記者對如何步行進入那座偏遠的村落更有了另一番特別的感慨。阿梅今年27歲,1998年3月20日在廣州被拐賣,買她的是一個比她大13歲的雙腿癱瘓的房姓男子,他是陸豐市銅鑼湖農(nóng)場的農(nóng)民。1999年3月,阿梅在房家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如今一雙兒女一歲多了,活潑可愛。其間,陸豐警方曾兩次對她實施解救,阿梅均婉拒了。今年春季打拐行動中,陸豐警方解救的300多名被拐婦女中,她是唯一的在讀大學(xué)生。在趕往銅鑼湖鎮(zhèn)采訪之前,記者從陸豐市公安局打拐辦了解到,阿梅這幾天正在給兩個孩子斷奶,住在親戚家。記者只好請當(dāng)?shù)嘏沙鏊母删废融s到房某家,想看一看兩個孩子,并順便捎帶上一些奶粉、水果等營養(yǎng)品。記者一行剛進村,正巧阿梅剛從親戚家回來。阿梅把記者領(lǐng)進她的小“家”,于是記者有機會了解了這個善良而又不幸的女子。

  被拐賣并遭遇暴力的屈辱,如同無盡的長夜,無論睜開眼還是合上眼,那驚怖的一幕總是在纏繞輪回、揮之不去。如果當(dāng)時阿梅的同學(xué)去接了她,如果當(dāng)時她不那么輕信,如果……如今,這一切均成遺恨。

  那個改變阿梅一生命運的日子是1998年3月20日。凌晨兩點鐘,家住陜西的阿梅乘列車到達廣州站。剛剛離開大學(xué)校園,在家待業(yè)半年的阿梅此次南下廣東的打算是,在廣州或東莞謀得一份比陜西老家薪水高一些的工作。阿梅在大學(xué)讀的是電子專業(yè),她想廣東一帶電子廠家很多,找一份工作應(yīng)該還可以。兩天前阿梅離開老家時給廣州同學(xué)打過電話,讓她來火車站接她,但那位同學(xué)并沒有出現(xiàn)。從未出過遠門的阿梅不敢在街上亂走,她在車站出口處從凌晨兩點一直等到早上7點,始終沒有等到來接她的同學(xué)。這時迎面走來一胖一瘦兩個女人,她們走到阿梅跟前問她是不是來廣州做工的,并說自己是來接人做工的。其中一個女人說她的弟弟在一個廠子里當(dāng)保安,可以幫阿梅找到工作,邊說邊上前幫阿梅提行李。阿梅覺得這兩個女人挺老實的,其中一個懷里還抱著孩子,再加上等同學(xué)等得無望,心想還不如先找個工作,邊工作邊與同學(xué)再聯(lián)系。于是,她便相信了她們,跟著她們上了一輛開往陸豐的大客車。車子先到海豐停了一下,下午兩點左右到了陸豐。在陸豐等到天黑7點鐘左右,來了一輛面包車,聲稱是接她們的。阿梅只好跟著上車,同時上車的還有另外一個打工妹。面包車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停在一片荔枝園旁邊。阿梅后來知道這里就是改變她命運的陸豐市銅鑼湖鎮(zhèn)某村。當(dāng)時從荔枝園走出三男一女來“接”她們。進入荔枝園后,這幾個人露出猙獰的面目。其中一個男的把阿梅身上僅有的500元錢和身份證、學(xué)生證、準考證、結(jié)業(yè)證一起搶走。其余的人也上來搜身,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十多分鐘后,面包車開走了,其余的人也走了,只剩下一男一女看著阿梅。(后來經(jīng)公安部門證實,男的叫林來寶,女的是他的老婆,他們專門干販賣婦女的罪惡勾當(dāng)。惡有惡報,去年7月8日,汕尾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拐賣婦女罪一審判處林來寶死刑,其妻魯桂香被處有期徒刑12年。)林來寶后來借故支走了他老婆,在荔枝園里用暴力還侮辱單純的阿梅。當(dāng)天晚上阿梅被帶到一個棚寮里關(guān)了起來,第二天早上七八點鐘又被帶到了荔枝園。這時人販子林來寶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買主,一輛兩輪摩托車拉著阿梅離開了荔枝園。人販子林來寶以2700元的價格賣掉了阿梅(后經(jīng)公安部門證實,同阿梅一起上了面包車的另一名打工妹在阿梅之前已被林來寶賣掉)。

  曾經(jīng)十多天不吃不喝,曾經(jīng)割脈自殺以死抗?fàn)。面對遲來的解救,阿梅茫然以對:為何希望總要等到人徹底絕望之后才肯出現(xiàn)……

  掏錢把阿梅買來做“老婆”的房某,自幼患小兒麻□癥,雙腿癱瘓,無法走路,整天窩在屋里,靠給人算命為生。賣給房某后,阿梅被看管得挺嚴,無法出逃。心灰意冷的阿梅難以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她決定以死相爭,到房家的頭十多天阿梅不吃不喝,只等餓死。她還一度割破自己的手腕,要用死來洗清身心的傷痛,但房家人請來醫(yī)生給阿梅看病,不吃飯就掛葡萄糖水給身體虛弱的阿梅補充營養(yǎng)。盡管阿梅是被房家花錢買來的,但房家的人對阿梅還算好,從不打罵阿梅。對于經(jīng)歷了一場惡夢的阿梅來說,房某一家人的“感化”舉動,使阿梅找回了一點做人的尊嚴,用阿梅自己的話說,“房家還把我當(dāng)個人看”,這一點與暴虐的人販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有小學(xué)文化的房某能講普通話,房某的二哥有些文化,也能講普通話,阿梅與房家人的溝通也就沒有太大問題。獨自一個人被拐到偏僻的山村,出逃的無望與被拐的羞辱,漸漸使阿梅變得麻木,她的內(nèi)心世界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房某除了下肢癱瘓,身體也還健康。阿梅在房家竟然有了身孕。1998年8月份,陸豐市公安部門第一次前往銅鑼湖鎮(zhèn)解救阿梅時,她已有4個月的身孕了。公安人員告訴她可以回家,阿梅婉言謝絕了。她無奈地說:“如果你們早來一兩個月,我會頭也不回就跟你們走,但現(xiàn)在我不能走,要走也得等到孩子生下來之后。1999年3月,懷孕只有7個月的阿梅早產(chǎn)了,孩子出生還算順利。令她驚異的是,自己竟然生下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只在娘胎里呆了7個月的一雙兒女出生時加起來只有7斤重。當(dāng)時孩子的小胳膊只有成年人的大姆指粗。經(jīng)過房家人的悉心照料,這對龍鳳胎不僅保住了性命,而且一天天健康地成長起來。5月20日,陸豐市公安局打拐辦和廣東省婦聯(lián)權(quán)益部的有關(guān)人員再次前往銅鑼湖鎮(zhèn)看望阿梅,并提出,只要想走,馬上就可以回去。但阿梅還是婉拒了,她無法忘掉過去,她甚至割舍不下現(xiàn)在,她更不敢去面對走后的將來。

  “我的事還沒告訴父母。我覺得我?guī)Ыo他們的是恥辱,我要顧及到他們的面子,我不能光考慮自己。我不和他們聯(lián)系,是想離開的時候就把這里徹底忘掉!

  有記者在采訪阿梅時問了她一個問題:你想回去嗎?阿梅一聽到這話馬上眼含淚水。她說:“咋不想回去?可又咋回去?已經(jīng)落到這種地步,回去只會讓父母為自己更傷心呀!北究浾咴诓稍L阿梅時,問她打算什么時候讓父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她說:“現(xiàn)在這種情況咋讓她們知道?父母花了幾萬塊錢讓我上大學(xué),我不算有文化,但多少還有點知識,總該過得比一般沒文化的人強點兒,但是現(xiàn)在要是讓他們看見我這個樣子,他們會傷心的。所以我從那時到現(xiàn)在沒給家里寫過一封信,也沒有和任何我以前的朋友聯(lián)系過。我要是寫信給家里,他們會按郵戳找遍整個廣東省。假如沒有兩個小孩,我肯定會回去,F(xiàn)在主要是兩個小孩牽動我?闪嫣煜赂改感,我也特別想念父母親,我會盡早去看他們的!卑凑瞻⒚返南敕,她不打算把目前自己的境況告訴家里,因為這樣家里人會很擔(dān)心。既然自己出來兩年多都沒讓家里知道,再過一段時間,也沒有太大關(guān)系。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也懂得家中父母對自己的牽掛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淡化,但她希望在自己孩子大一點的時候,在自己能夠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之后,在自己過得還“有點出息”的時候,讓家里人來看一看,或是回家看看。在整個采訪過程中,記者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一種強烈的自卑感,如同一片陰影始終籠罩在阿梅的心頭。雖然記者不忍心問她過去被拐的經(jīng)歷,但阿梅總是用一些貶損的字眼來表達過去那段經(jīng)歷給她帶來的傷害,聽來讓人心寒。阿梅說“自己現(xiàn)在真是臭名遠揚。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有的人可能會同情我,也有人會在背后嘲笑我。到了現(xiàn)在這種地步,不光人變了,心也變了,心都死了!

  “我也想過要走,但是我想,雖然他們買我,但他們也是受害者。我和房某有沒有感情?我也說不清,但是這兩年多來,他們家的人從來沒有打過我一下。對小孩的爸爸,我同情他,也恨他。”

  對于房某,阿梅的情感是非常復(fù)雜的。阿梅總覺得房某雖然身有殘疾,但心地還算善良,房某從不打罵他,她發(fā)脾氣的時候,房某也不惱怒。阿梅說,到房某家這兩年,她與房某從沒發(fā)生過爭吵,房某什么事都依著她。她剛來的時候,房某就說過等她生完了小孩,可以讓她走。房某沒有勞動能力,但他懂一點算命,而當(dāng)?shù)厝撕苄琶,房某靠坐在家里給人算命,每月有幾百元的收入。孩子出世后,阿梅每天都會花上兩元錢買點肉,給孩子增加點營養(yǎng)。阿梅的全部生活就是照看孩子、洗洗衣服、做飯。在與記者的交談中,阿梅不大愿意提到房某,她從沒有提到“老公”或“丈夫”之類的字眼。“我和他沒有感情,不可能有感情”,說到房某時,阿梅總是以“他”字來指代。阿梅對房某有著復(fù)雜的感情,同情、感激、怨恨,可能都有。當(dāng)記者問阿梅,與“他”之間的感情怎樣時,她很聰明地回答說:“我對感情這個詞理解不太深,但在家里,我們有事都商量著,他什么事基本上都依我!卑⒚犯嬖V記者,房某因身有殘疾,生活自理能力差,要是她把牙膏放得高一點,房某都夠不著。阿梅既痛心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又有些同情身有殘疾的房某。這也是當(dāng)初公安人員第一次上門解救她沒有走的原因,何況她已有了身孕。記者問阿梅,會不會有一天帶著房某回家看望父母,阿梅說:“我不可能把他帶回去,別人會怎么看?他四肢不健全,我?guī)厝ジ改冈趺纯?我的觀念可以改變,但世俗的觀念不可以改變。”

  “如果我走了,真不敢想象,孩子面對殘廢的父親和沒有母親的場景。這一雙兒女是我現(xiàn)在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唯一的依靠……”

  阿梅現(xiàn)在的“家”實在是非常簡陋,這間只有10多平方米的磚瓦房剛有一人多高,地面有些潮濕,白天光線也不好,蒼蠅四處亂飛,一張木質(zhì)的舊式床占據(jù)了屋里很大的空間。家里唯一值錢一點的東西就是一臺電視機。按照阿梅的說法,“這間屋既是臥室,又是客廳,還是廚房。”說到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阿梅的臉上還是露出了難有的笑意。記者深深感受到一個不幸女子對于自己孩子的依戀。在這樣一個寂寞的窮山村,如果不是孩子,很難想象有什么東西,能夠支撐一個心靈飽受創(chuàng)傷的女子的精神大廈不倒。阿梅告訴記者,盡管自己的兩個孩子出生時不足月,但由于照料得好,營養(yǎng)也好,同村這么大的孩子中間,只有她們姐弟倆最先會跑。家里經(jīng)濟條件就這樣,但對于孩子她是很舍得花錢,她的孩子現(xiàn)在可以吃飯,她經(jīng)常給孩子補充一些奶粉、水果什么的。她的孩子穿戴也干凈整齊,在村子里很多人都喜歡他們。孩子雖小但是特別懂事,有時一個蘋果什么的,姐弟倆你讓我,我讓你。看著阿梅抱著孩子嬉戲,看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兒女,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這種親情深深感染著。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談到未來,阿梅的眼里掠過一絲憂郁與迷惘。阿梅表示,現(xiàn)在特別希望在下半年的時候,孩子也大一些,自己能夠在廣州、深圳或是東莞這些電子廠較多的城市找一份工作,一方面能夠運用自己所學(xué)的知識,不要讓其荒廢;另一方面也能掙點錢維持這個“家”,而且能掙幾百元錢就行。3年前,阿梅自費在陜西某學(xué)院電子專業(yè)讀書。1997年畢業(yè)時還沒能拿到畢業(yè)證,因為有兩門課《電氣原理》和《電氣測量》沒有考過關(guān)。說到這里阿梅覺得非常遺憾。她希望自己將來能回去補考,順利地拿到畢業(yè)證。阿梅說,等到自己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定會帶著孩子盡早回家看望父母。即使將來孩子長大了,她也不會遺棄他們?nèi)齻,因為她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摘自《深圳周刊》2000.6.5)(配圖: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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