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介所大堂內沒有空調,顯得十分悶熱。約十五個平方米的大堂內,左邊放著三四張辦公桌,每個桌子旁坐著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輕小姐,個個一副精明過人的模樣。我們走進去時,談笑間的小姐們忽然噤聲,對我們行「注目禮」,令我們感覺頗有些「隆重」。趙強隨意在第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未語先獻上一片笑容。
「先生,是不是想找老婆?」
趙強笑著點點頭。
「對啦!對啦,來這兒就對啦,我們這兒就是為你找老婆的!
趙強笑笑不語。
「先不忙,看看我們的資料吧!」那女子有一張圓圓的臉,翹翹的鼻子。她從桌底抽出一本厚硬殼的公文夾,逐一翻開,各種女子彩色照片倩影在眼前急速閃過。
我們的趙強已經行動了,開始認真地填寫登記表格。除了假名以外,他填寫的籍貫、學歷、身高、體重等都是真實的,填到「工作單位」與「財產」一欄時,不禁有些猶豫。
我對他說,就寫廣告公司的總經理吧,反正你的實業(yè)公司不賺錢。在我們假意「商討」之際,負責接待我的丹鳳眼女子甚感興趣,對我們說的每個字都不放過。
面對眼前的表格,我沉吟片刻,決定除了化名和單位外,盡量真實地填寫。在對對方的要求中,特別強調「會英文,懂計算機」等時髦內容。
填完表后,我們被請進里屋看資料。里屋坐著兩個小姐,靠墻的柜子上擺著一本本的活頁夾。一位小姐告訴我,夾子里都是征婚者的資料,我們翻查到合意的人選,就可以由婚介所代為約見。我找了張凳子坐下來,拿過一本活頁夾來翻找。
這家婚介所共有男女資料17大本,每本內插《婚姻登記表》大約一百八十張,60%登記者沒有附上照片。男士資料只有5本。
我翻開資料,由于感到新鮮和好奇,開頭還一張張仔細地看過去,看了三四份以后,閱讀的興趣潮水一般退了下來。在這些表格里,看不到任何閃現(xiàn)個性色彩的記載,只覺得都差不多,每一份都那么空洞和浮泛,肉麻與功利。為了不讓這些文字符號將我催眠入睡,翻看的速度已不是一目十行,而是拒絕觀看,只是機械地打開資料夾,又木然地合上擱在一邊。
「小姐,」負責接待我的丹鳳眼小姐,大概看出了我的厭倦,轉而建議說,「我覺得你條件不錯,氣質也好,干脆看看我們的『海外版』吧?」我剛反應過來,她已遞給我一本「海外版」。我這才搞清楚,之前讓我看的,是「國內版」。
翻開厚厚一本「海外版」,滿目都是港、臺、澳門人士和美英等外籍人士,尤以經商者居多。各色男人背景襯著國外的建筑,露出友好而精神的笑容。我粗粗翻了翻,發(fā)覺「海外版」的男士大多是年齡偏大者。我「看中」了其中3位人士,一位來自臺灣(我偷偷記下他的手提電話),一位在本埠證券業(yè)做涉外翻譯,另一位是澳大利亞籍華裔。趙強在我的指導下,也挑了3位至少在照片上看起來心地善良、長相較好的女子。
「好吧,歡迎你們入會!」小姐們熱情高漲,緊接著丹鳳眼緊追不舍地叫我們交錢:「我們今年的會費較去年提高了,由原來的388元改為399元。只要你交上會費,我們就在一天之內安排你們想見的人給你見面!」
趙強留了一個心眼,指著一張女子相片說:「將她約過來,我就給你們錢!」
「成交!」翹鼻小姐的尖鼻頭顯得生動而可愛。
「那我也這樣吧,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們。」我指著那位澳大利亞籍男士的名字,對丹鳳眼說,先不交錢,約見時再交。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在報社,老陸找到我,神秘兮兮地笑著說,昨日他指定約會的那位女子已經讓婚介所「約」到了,翹鼻子小姐打電話給他,約定雙方在晚上7點鐘見面。我也很高興,希望憑借婚介所的東風,吹開鉆石王老五婚姻的花朵。
我立即找出偷記下的臺灣男士的電話號碼,懷著朦朧的希望打過去,卻是一個已經暫停使用的電話號碼。搞什么鬼?我立即撥通婚介所電話詢問。
丹鳳眼反倒埋怨起我來了:「我說趙敏小姐,你怎么私下里將我們的資料抄走了呢?小姐,對不住,為了客戶的隱私利益,那上面的電話大都改了號了。你要是交了錢,我們就給你一個他在臺灣的電話號碼。你看這樣好不好?臺灣的那位已回臺探親去了,只要你過來交錢,就可以認識另一位臺灣男友。再說,證券人士和澳大利亞男士已經找到了女朋友,很抱歉,你已經晚了。不過,我們還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臺灣男子準備介紹給你,你過來交一下錢,看一看人吧,他就住在我們賓館的樓上!
「可是,」我有些氣惱,說出一個電話號碼就值399元,世界上有這么昂貴的電話號碼咨詢費嗎?對不能約見那個證券界人士與澳大利亞籍男子,我耿耿于懷,責問道:「你們?yōu)槭裁床话选好ㄓ兄鳌坏娜说牡怯洷硎蘸,存起來,反倒用他們的條件來吸引其它征婚者?」
「他們還未結婚,也許他們拍拖后又分手呢?」對方的反擊使我一愣,噎得我說不出話來,只有沉默。電話那頭,她依舊熱情有加:「你親自過來看一看吧,這個臺灣人的條件很俏,再不來,他就被別人搶走了!
中午十二點半,我再次來到婚介所。我承認,這是一種誘惑,我要是不來親眼看看「俏」臺灣人,我會后悔的。還是那個丹鳳眼,先是滿臉堆笑,笑得兩眼的距離拉得更開,眼角更往上吊,隨后滿懷歉意地說,臺灣人出門吃飯去了,剛剛還在,要我先交錢,也許半個小時后,他就回來了。
「哎,你怎么把我的『老公』又介紹給別人?」接待大堂內,坐在我旁邊的一位短發(fā)小姐忽然驚叫起來,十分驚恐地盯住我。丹鳳眼隨即「開導」那位小姐:「讓她看看也沒關系,也讓人家男士做出選擇吧!」
我這才搞明白,我和短發(fā)女子要見的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短發(fā)」已經搶占了先機。也許情場如戰(zhàn)場,沒有什么游戲規(guī)則。
半個小時過去,神秘的臺灣人還未露面,我有些不耐煩了。又過了1個鐘頭,當時鐘指在下午2點15分時,我騰地站起來,準備離開,對丹鳳眼說:「假如臺灣人回來了,能否再跟我聯(lián)系?」丹鳳眼一臉抱歉,她眉梢一揚,向我保證,下午四點左右一定會和我聯(lián)絡。
我出門的時候,那位短發(fā)女子還在癡癡地等待臺灣人。
我下到一樓大廳,昨天就曾打過照面的大媽,喜笑顏開地沖下來,留住了我,熱情萬分地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說:「現(xiàn)在就有一個條件非常好的人,是韓國籍商人,懂英文和普通話,是常駐深圳的辦事人員。你想不想見一面?」
我點點頭。她要我馬上交會費,一俟成為會員,就可以終身享受被介紹與介紹給別人的「權利」。這是一個商業(yè)運作的社會,我照規(guī)定付了399元錢。那種感覺,彷佛領到了一張曾經盼望過的通行證,或者說被領到了一個幸運的大門口。
大媽拉著我的手,一直走到大堂盡頭的小房間。小房間沒有門,只有一塊看上去有些骯臟的布簾子。布簾子一拉開,里面一位小個子男人,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慌慌地站起來迎候,神情有些猥褻。這就是韓國人?大媽給雙方介紹了一番,趕緊抽身而退說:你們聊聊吧,看得上,就自己約會。我是多余的「第三者」了,我不管你們了。
就像是一種買賣,我被推到了臺前!疙n國人」穿著打扮與港人差不多,操一口非常流利的粵語。他先遞了一張名片給我,名片上的頭銜是香港某商行的老板。說要趕3點整的火車回香港,家中的生意正忙。還未等我說話,就倉皇出逃。
這是一場多么蹩腳的騙局!奇怪的是,明明有預感,甚至事先就知道,為什么連我在內,竟有那么多的女孩子會上當呢?懊悔的同時,我又能說什么呢?
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一個接待小姐呼過我的BP機,沒有人告訴我,那位臺灣男士的消息。我想,這位臺灣人士可能也是子虛烏有的吧?惟一的解釋就是,我的會費已交,他們在我身上已經達到斂財?shù)哪康,用不著也不會再理會我了?/p>
晚上趙強去「相親」,也很慘。他交了錢之后,「相中」的那位小姐倒是如約來了,只是,讓人奇怪得很,她與那位翹鼻小姐似乎很熟絡。后來,趙強與她的交談中,終于探明,她與婚介所的老板很熟,經常幫人相親,看起來應該是個「婚托」。
可憐的趙強心灰意冷,翌日一早,他打電話給我說,實在不相信那厚厚的一疊征婚資料,再也不想征婚了。
新花樣--上網征婚
隨著計算機時代的來臨,計算器的廣泛普及,深圳出現(xiàn)了利用計算機征婚的婚姻介紹所。我根據廣告,找到了一家這樣的婚介所,突然殺進門去。
婚介所的工作人員僅是兩位小伙子,很年輕,人實在無法將征婚「紅娘」的形象與他們略帶稚嫩的臉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在交了50元上網征婚費后,發(fā)現(xiàn)又上當了。他們的運作,與丹鳳眼和翹鼻子所服務的那家婚介所沒有什么根本性的變革,只不過把資料夾換成顯示器而已,讓所謂會員的資料和相片,一個個在計算機中顯現(xiàn)。如果看中了其中的某位,你就必須付上300元的見面費。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到處看看吧。我拉張椅子坐下來,將鼠標移來移去,把一個個內存資料調出來看看。我必須承認,假如有一點點不同的話,那就是他們會員的檔次比起其它婚介所要高些。
我調出一位有著碩士學歷、海外留學歸來的成功男士,對他們說,可以考慮見面。然而,又是交錢。
在電話里,成功男士說他自己雖41歲,但看起來很年輕。在美國時,曾被華裔學生稱為「留學生中的周潤發(fā)」,身高1米85,學成后歸國,現(xiàn)在和人合伙做生意,專門生產一種在國外風行的化妝品。
他約我在地王大廈的滾石餐廳見面。當時,因為采訪一件房地產糾紛,我晚了半個小時才趕到,在重金屬搖滾的音樂間隙里,在滿座的高朋中,一位臉龐絕對不似周潤發(fā),只是眼神、下巴與周微微有些相似的男人,進入我的視野。他似乎一眼看穿我就是應征者,待我走近,立即紳士般地直立一旁,問我是不是涂小姐?得到肯定的答復后,用老外般口吻請我坐好,順手遞過一個菜牌。
我不熟悉西餐,隨意點了份湯與芝士。他要了瓶太陽啤與一份西點,很開心地與我談起他的事業(yè)。他說他在美國夏威夷過了三年,洗了兩年的菜盤子,做了一年的侍者,至今還熟悉西餐廳的運作,知道怎樣點西餐不吃虧。我想知道他碩士學位是在哪家大學拿的,借此了解一些美國的高等教育。他狡黠地笑了笑,壓低聲音告訴我:「涂小姐,說拿了碩士學位是騙人的,我在夏威夷打了三年的餐廳工,哪兒來的時間去讀書?這個學位是買來的,我買了一所美國大學的碩士文憑,花費了800美金。來到深圳后,沒人知道也沒人看得出,我一天書沒讀,還在市某家國營企業(yè)掛了職,他們準備按照留學生的待遇給我四室三廳的福利住房哩!」
這位老兄大概有一種傾訴的欲望,希望讓人知道他混得真不錯,得到一點心理滿足。聽他聊起美國的人與事,胡侃了近一個小時,我便告辭出門。
過了兩日,他告訴我他要飛往美國做一單生意。我在電話里祝他馬到成功。從此,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不知道他是「克隆」的方鴻漸,讓婚介所把我推出去吸引「外資」呢?還是他從未去過美國,也不會去美國做生意,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我又被婚介所耍了一回呢?
過了半個多月,突然接到丹鳳眼的電話,她告訴我,有一位男士看了我的資料,想見見我。
我學乖了,表示見見可以,但是不再交錢。丹鳳眼這次回答的倒是很爽快:「是的是的,不用交錢,你早交了會費嘛,我們一定為會員服務到底,我們當然不能包你生男孩子,但是,我們至少可以讓你結上一次婚!」天哪,多么厲害的一張嘴!
下午5點,丹鳳眼再三催促說,對方已到了婚介所,希望我馬上過去。我放下手中的稿件,乘的士往市內趕。下班高峰期間,堵車堵得厲害,待我從新洲路的商報社至國商北時,已花費了近一小時。
丹鳳眼還沒有下班,嗔怪我為什么來得這么晚,讓我先到里面房間去。落座不久,一位男人闖了進來,他個子不高,長相一般,一雙手活像是長期浸泡在油盆里似的,滿是洗不盡的油膩。大大咧咧,舉止笨拙,彷佛是個提線木偶,粗喉嚨大嗓門地自我介紹說,他是某大型企業(yè)的水電管道工,然后是「咳咳」幾聲敲打石頭似的笑聲。
未等他說完,我便氣得幾乎暈了過去。我不知道小姐怎么搞的,明明不可能在一起的兩個人為什么硬要約在一起?怎么回事?我問他。他有些木訥地笑:「我一直想找個深圳戶口的白領,涂小姐,我看你的條件就很好,怎么樣?我請你吃晚飯?」他來了好半天了,剛才看見我從外間走進來的時候,對我很滿意,十分爽快地付了399元錢,這才獲準進來見我。
毫無疑問的是,丹鳳眼再一次把我賣了,把我當成「婚托」來使喚,沒有比這個更讓人悲哀的事情了。
離開婚介所之前,我拉著丹鳳眼的手,要她將錢退還給那位藍領。丹鳳眼囁囁嚅嚅地說,已經進了賬,老板是堅決不會退款的,何況,他們也付出了相當代價的勞動。
深圳缺乏社交場合,上班一族也缺少社交時間,為衣忙為食忙為車為房忙的人們,很少有廣泛意義上的社交生活。在這種情況下,婚姻介紹所是結識異性的一種補充,一道橋梁。但是,婚介所畢竟只是媒介,不是婚姻制造所,對這種中介機構,期望值不能太高。
(摘自《生存體驗:當代中國邊緣階層生存狀態(tài)實錄》涂俏著 新華出版社 199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