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工傷”也許就是“珠三角”的秘密“名片”!肮摺被ブ缘摹霸帧甭L而艱辛。兩個“失手”的年輕人試著伸出“援手”,卻只能是軟弱的袖筒
打開機床,放入模具,沉重地咣當一聲;斷電,檢查模具。
袁云祖已在機床前站了10個小時。他決定再堅持一陣子。如此下去,這個月的收入應該會超過700元。
工序簡單得只需重復。一天重復多少次?有人說一千次,也有人說一萬次。
這會兒是夜班,車間里只有機床的噪音。
或許就在單調了9999次的時候,袁云祖的拍子戛然而止——先是機器沉重的聲音,然后是雙手一熱,聲音比感覺來得早。
那一刻,他的大腦里須臾空白,暖洋洋的感覺迅即傳遍全身。旁邊的女工尖叫起來,像一把剪刀撕碎了噪音。
“我先斷電,然后把手伸到模具。”8年后,這個男人對此記得最清楚。
他真的斷了電,機器卻在斷電后砸下來。他失去了整個左手和右手的3個指頭。
第二天,有報紙說,深圳龍崗區(qū)一家電子廠發(fā)生嚴重工傷事件。消息很短,甚至沒有袁云祖的名字。
那一年(2000年),附近工廠里失去手或者指頭的工人很多。有部門粗略統(tǒng)計過,整個珠三角2000年大約有3萬起同樣的事故發(fā)生,4萬根指頭失去了主人。
所以袁云祖不孤獨,不久他就遇到了“左手”——祝強。
就在同一年,東莞的一個膠帶廠,18歲的祝強,在連續(xù)工作13個小時后,被機器拿走了右手。那一瞬間,他下意識地看了下表,23:17分。
這樣的故事,這些年司空見慣,它可能發(fā)生在珠三角和長三角任何一家勞動密集型工廠的任何一個角落。失手的農民工,軌跡也如出一轍:來城市掙錢,丟了手,然后是漫長的訴訟,然后是拿著賠償金回家。他們多數(shù)不足26歲,未婚。
失手后,祝強沒有回家。云祖也是,他們留在了那個傷心的城市。直至有一天,“左手”和“右手”走在一起。他們打算干點事,為那些更無助的農民工伸出“援手”。
失手:珠三角隱秘的契約
10年前,袁云祖盤算著進城學一門手藝。在他的老家湖北廣水農村,很多年輕人有一個夢想,就是開一家電器修理鋪。
那兩年,村里的年輕人為了那個夢想差不多都南下進城掙錢。1997年,他念完初中。村里想找個打架的同齡人都沒有。
從小到大,他爸媽總是吵架,每次都是為了錢。袁云祖試圖改變這一切。眼前的路好像只有一條,南下。
那一年,他16歲,南下東莞,那里有他的同學。
云祖在東莞一家偏僻的村辦五金廠找到工作,開始了打工生涯。廠里主要生產杯子和自助餐夾子,工作簡單重復,卻要整天和機床、鍛壓機打交道。
云祖做了3天小工,就被拉到大機器跟前。操作前,老板說,記住,不要把手伸到機器里。
每天工資8塊,加班費一小時8毛,云祖牢記著不把手伸到機器里。干了11天,在珠三角打工多年的叔叔來看他,一聽說掙得那么少,又那么危險,就帶云祖離開了。
云祖的第二份工,是在東莞的一家生產暖風機和卷發(fā)器的電器廠。他被安排到流水線,沒有危險,但工作冗長而乏味。有一個月,他每天連續(xù)工作15小時,工資卻只有620塊,平時也就三四百塊。
沒日沒夜地干了一年,云祖對整個流程都熟悉了。老板有意提拔他做班頭,他還是執(zhí)意要走。
他有兩條路,要么一直做流水線,雖然安全但學不到技術,而且工資低、工時長;要么操作機器,可以學技術,而且工資和工時都相對要好,但代價是隨時與危險相伴——這差不多也是所有進廠農民工必須要選擇的。
干了一年,云祖終于明白出來打工還是得靠手藝,這樣才能不被老板呼來喝去,而且有上升的微弱可能。
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云祖回鄉(xiāng)讀中專兩年,專業(yè)是機電維修。畢業(yè)后,他滿心歡喜地借了三百塊錢,來到深圳龍崗區(qū),打算找一份技術活。
打工的形勢日新月異。因為他太年輕,沒有一家工廠愿意要他做技術活。工作找了一個月,沒有下落,花盡身上的錢,云祖只得又進一家電子廠,站在大機器跟前。
簡單重復不到一年,機器還是拿走了他的手。
祝強失手之前,是四川南充一個村子里僅有的兩個高中生之一,文憑高,心氣也很高。讀到高三,家里對他的資助已經竭盡全力。高考近在眼前,心知考上也負擔不起學費,祝強黯然離開了學校。
他帶著課本擠上100多人的大巴,經過六天六夜的顛簸來到東莞。帶著一份驕傲,他做起農民工。他一直告誡自己,這只是暫時的,他很快就會離開,總有一天他會重返學校。
這份期盼,在五天后被撞得粉碎。
“工傷集中營”
每個“失手”者的生活幾乎相同——跟老板打漫長的官司,跟自己整天較勁。
云祖在龍崗區(qū)中心醫(yī)院住了20多天。捧著劫后余生的兩根指頭,在戰(zhàn)栗中度過。做完截肢手術,工廠就停止付費,醫(yī)院隨即停藥,讓他出院。云祖舉著腫得像包子一樣的右手找到廠里。廠方說,醫(yī)院讓你出院,你就聽醫(yī)生的吧。
幸運的是,出事前云祖買了工傷保險,這為他提供了在醫(yī)院剩下的費用,并另外得到兩萬元賠償。出院后,云祖不斷地找廠方索賠,廠方說事故原因正在調查,讓他離開工廠,打發(fā)他住在90塊錢一個月的破舊土房。
機器奪走了云祖左手的全部和右手的三個指頭,留給他的是五級工傷的鑒定和一顆日益封閉的心。他從那時候開始習慣一個人獨處,他感覺走到哪里都有異樣的目光在偷窺他的斷肢,身后總有人在議論。只要可能,他就躲在土房子里不出來,那兩根殘余的手指連煙都夾不起來。
為了得到自己應有的賠償,他又不得不舉著斷肢去面對外面的人。在工廠,他舉著斷肢喊著要見廠長;在法庭,他舉著斷肢要求賠償。每舉一次斷肢,他都感覺離自卑的深淵更近了一步。
老板從來都不見他。每次都讓一個手下來應付他,每次都談不出結果。
“失手者”不得不選擇打官司。那兩年深圳還沒有更新相關的工傷政策,打官司往往要經歷1000多天的漫長等待。這三年的時間怎么去度過,是個問題。
2001年,民工律師周立太在深圳已經小有名氣——他在香港樂施會的資助下,一邊為農民工打官司,一邊為他們提供免費食宿。
周立太在深圳龍崗區(qū)租下一棟4層的樓房,收留那些“失手者”。這個群體傷心彌漫,成了一所“工傷集中營”。
失意的失手者聚在一起,仇世是必然的。大家分享著各自的不公,情緒越煽越旺。很多人感覺官司無望,想到綁架老板,甚至去偷去搶,用僅剩的手拿回自己失去的所有。
那段日子云祖幾乎絕望。他只想拿到賠償,然后徹底離開這個城市。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祝強的“左手”。
祝強屬于那種最早想得開的人。工傷讓他的右胳膊只剩袖筒,四級殘廢,完全喪失勞動能力。老板看重他是個“文化人”,失手后給他開價12萬,他沒有答應。那時候,所有的失手者都迷茫著,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得到多少,只是聽工友傳說,有人打官司,最終可以拿到百萬。
祝強沒買工傷保險,只能靠借債過日。父親從老家來照顧他,父子面臨著生活的窘迫。于是,他扔下假肢,跑去做銷售,擺地攤,收入竟比在工廠時多好幾倍。
他在一本文學雜志上看到周立太的故事,慕名找來,讓周為他失去的右手討公道。
在那所“工傷集中營”,自卑的氣氛讓祝強感覺格格不入。周圍的人要不成天在外面玩,要不就拼命喝酒賭博。官司似乎成了律師的事,偶爾想起,就問一句,“老大今天幫我又賺了多少錢?”
祝強遇到更自卑的云祖,他們住在一個房間,后者安靜地等待著自己的訴訟結果,卻總找不到如何積極地去面對生活的理由。
四層樓里有一間娛樂室,一張乒乓球桌從來都是空蕩蕩的。失手者們傷心彌漫,沒有人直面這張桌子。
直到有一天,祝強拉著云祖嘗試著用僅剩的兩根指頭夾起乒乓球拍,云祖的信心也找到幾分。
從此“工傷集中營”有了兩個愛打乒乓球的人。在那張桌子跟前,云組感覺自己又找回了從前健全的日子。
祝強那時候閑不住,他經常從外面帶回來一些小商品原料,希望工傷者們跟他一起做點小加工,也算賺點生活費。但似乎沒什么人對此感興趣。
勞資“烏托邦”
當時,周立太的“工傷集中營”名聲遠播,很多“健全者”試圖從這里走進“失手者”的世界,但收效甚微——從失手那一刻起,“失手者”也喪失了和“健全人”溝通的興趣。
那時候,每周都有香港樂施會的社工來為工傷者做探訪。社工們看到兩個打乒乓球的失手者,不禁為之觸動。
社工們決定支持他們,他們也想自此有點事做。
樂施會后來資助這兩個失手者走了很多地方。珠三角的NGO組織風起云涌,他們的足跡也遍及這塊經濟蓬勃、傷心者云集的地方,見到了很多不凡的打工者。
他們還在虎門待了一年,祝強終于聽到大學老師的講課,云祖也學著做工傷探訪。
隨著NGO的發(fā)展,珠三角各地的民工維權意識膨脹,各種的維權培訓和講座層出不窮,勞資官司直線上升。大批代理民工維權的“律師”相繼催生,這些人本身大多就是工傷者出身,沒有律師執(zhí)照,掌握的法律知識有限,維權的路子簡單,社會上稱其為“黑律師”。
云祖和祝強也曾嘗試著去做“黑律師”。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訴訟只會讓“失手者”越來越孤立。
2003年,他倆的官司結案,云祖獲賠8萬多,祝強獲賠4萬多。這個結果讓祝強有些失望,還不到老板當初和他協(xié)商金額的一半。
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兩個失手者開始不斷地追問。
那兩年,越來越多的訴訟讓珠三角的勞資關系日益緊張,他們試圖去尋覓一條中間的路。
第二年,云祖和祝強在深圳龍崗區(qū)成立“深圳志強信息咨詢服務部”。服務部的成立費盡周折,沒有人相信這兩個年輕人能夠走出第三條路來。
兩人起先雄心勃勃,他們一上來就把目標設定為全珠三角地區(qū)的外來民工,主要是推進和諧勞資關系。他們希望能以協(xié)商取代官司。
云祖和祝強以朋友的身份陪著工傷者去找老板談賠償。他們去了一個五金廠,廠長火氣很大,根本不講理。他倆心平氣和,想給對方傳遞一種友善的感覺。對方不買賬,最終還是走了打官司的途徑。
兩人開始考慮怎么讓企業(yè)更了解民工群體,讓老板知道民工維權并非惡意。他倆秉承的溝通點是:工傷無論對工廠和個人都是一種損失,所以工廠也應注意安全生產,減少事故發(fā)生。
結果還是屢遭閉門羹。他們并未放棄,又做了很多設想,包括給老板寫信,像業(yè)務員那樣去游說,包括以員工身份進工廠。每一種設想祝強和云祖都做了很多嘗試,卻發(fā)現(xiàn),這種溝通的地位根本不平等,完全無法建立一種良好的談話機制。老板總是不耐煩地打發(fā)他們,“這關你什么事,工廠的事我自己能解決,不用你操心!
他們總想找到問題的根源,但越接近事實真相,就越發(fā)現(xiàn)其中錯綜復雜。他們想從一個問題著手,卻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單一方面引起的,還與其他領域緊密相聯(lián)。
他們被這種沖動支配了兩年,直到2006年,幾件事情徹底改變了他們。
那一年,云祖認識了一個姑娘,姑娘比他有文化,但手有點問題,在一家工廠做到管理層。一次,這個姑娘的壞手,被工廠經理看到,隨即被無端辭退。這個姑娘后來成了云祖的妻子。云祖覺得這個社會對不健全的人,還是缺乏起碼的尊重。
在那一年,和他們一起打官司的一個“失手者”,一次性拿到30萬。這件事在“失手者”當中很轟動,大家仿佛看到了一個更高的標準,打官司的人更有信心了。
半年后,這個曾經風光的工友就把錢折騰完,在家里抓泥鰍賣。云祖覺得所謂的中間道路還得靠“失手者”自己。
祝強和云祖的服務部不摻和官司,沒有正常的資金來源,所有的費用都來自于基金會的捐助。2004年中山大學給了他們一筆錢,但到了2007年,因為沒有更好的項目方案,“志強服務部”沒有申請到任何項目。
這就意味著,他們這一年沒有經濟來源。
這時,祝強和云祖懵了。他們才明白,勞工問題太大,僅工傷這塊就很難解決。在眾多支持者共同為他們把脈,以及他們反思之后,2008年開始,“志強服務部”把定位改回龍崗工傷民工群體,重點在工傷康復和支持上,實現(xiàn)從他助到互助再到自助。
轉了一圈,兩個工傷者還是回到這個與自己密切又痛楚的領域。
“志強”的新一天
深圳到底有多少民工?1000萬是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的保守估計。這些人大多聚集在深圳關外的龍崗區(qū)和寶安區(qū)。據(jù)有關部門統(tǒng)計,71.8%以上的工廠都發(fā)生過工傷。工傷普發(fā)還促進了手外科和手外科醫(yī)院的“繁榮”。大小工廠的叢林里,四處可見手外科醫(yī)院。
“志強”位于深圳龍崗區(qū),距離區(qū)政府幾步之遙。政府那邊是宏偉的區(qū)政府廣場,“志強”這邊更像是混亂的城鄉(xiāng)結合部。
自從“志強”將定位確定在工傷救助這一塊,兩個“失手者”就計劃建一個“工傷互助網絡”,促進擁有共同遭遇的工友交流,讓他們恢復自信,分享再就業(yè)信息,以及找到伴侶。如今這個互助網絡有兩三百人,多是靠朋友間傳播,但農民工流動性大,人員并不固定。
與每一個工傷者建立聯(lián)系,需從探訪開始。這些年云祖和祝強跑遍珠三角的各家醫(yī)院,看望斷肢工人。他們發(fā)現(xiàn)60%到70%的工傷者,因為工廠拒交有關費用,吃飯和醫(yī)療都成問題。
當他們終于拿到賠償,也只是另外一個問題的開始。
突然拿到一大筆錢的民工,往往不知道該如何使用;氐嚼霞,他們被稱為“廢人”,農村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錢,沒幾年就折騰光。隨之他們成了“老大難”:找不到老婆,干不了重活,只能賴活著。留在城市的工傷者,如果受傷還算輕,可以勉強留在廠里,但變得逆來順受。那些喪失勞動能力的工傷者,雖然有極少數(shù)福利工廠可以接納他們,但也要挑腿部殘疾、雙手完好的人。更多工傷者,成為城市里最邊緣的拾荒者。
3月14日,祝強去廣州辦事,云祖照例在龍崗做探訪。
出發(fā)前,云祖把襯衣袖子放下,遮住斷臂。在一輛沒有空位的小巴上,云祖的殘手無法抓住扶桿,靠著座位保持平衡。就這么,晃了一路。
探訪的第一個對象,是一個剛出院的工友家庭。受傷者是19歲的羅磊,他被機器壓斷了右臂,工傷三級,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事情發(fā)生后,腿有殘疾的爸爸從老家河南信陽連夜趕來,媽媽也辭掉蘇州的工作。全家聚在一起,卻不知如何是好。
出事已經9個月,羅磊天天夜里打游戲,白天睡覺,不與父母說一句話。
云祖一來就幫他們看賠償?shù)氖掷m(xù),僅余的兩指艱難地用手機計算著,然后和羅磊的父母細細討論是一次性領還是按月領。
羅磊戴著假肢坐在一邊,眼神呆滯不發(fā)一言。
孩子他媽突然哭起來,念叨著丈夫殘疾,家里還有癱瘓在床的公婆,他們只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卻不想兒子又出事了。說著說著,爸爸也掩面而泣。云祖想用自己的經歷去勸他們,說著說著,自己也哭了。
云祖匆匆逃出來,來到龍崗區(qū)人民醫(yī)院手外科醫(yī)院。這里有三層病房,每層40個床位,每個病房有五六個病人,幾乎住滿了失手者,這還不包括走道的加床。
云祖每周都來這里,卻很少遇到同樣的面孔,失手者來得快,走得也快。他不得不每次都像搞傳銷一樣,挨著病房重新介紹自己。每個病人都有一只手裹著重重的紗布,年紀大部分都在18至20歲之間。
18歲的李君力來自湖南邵陽,昨晚剛做手術,正躺在床上做光療。云祖試著與他聊起來,他仿佛看到了8年前的自己!按謇锏耐瑢W都出來,我高中上了一個月也待不下去了!崩罹]有父親,在深圳他很快就學會了在模具廠開機器。
如今的工廠和云祖10年前基本一樣,還是簡單的重復,然后重復到自己麻木的一刻,一聲巨響⋯⋯李君力失去了四根指頭。
小伙子還挺天真,和云祖相比他覺得自己至少是幸運的。云祖心里清楚眼前這個孩子的傷,已經達到喪失勞動能力的程度。只是后者現(xiàn)在還不明白,或許等到一天他真正發(fā)現(xiàn)那只手連根煙都拿不住的時候,他才會體會到失手者的崩潰。而這一切,云祖說不出口。
周圍每一個床榻上的工傷者,都跟當年的他一樣,對于即將到來的命運和應對一無所知。外面的人也許早已習慣一個手裹紗布的民工在身邊經過,這座城市從來就不缺少犧牲和傷痛。
云祖試著跟病房里的每一個失手者交朋友,他下意識地向每一個人伸出援手,而很多時候他伸出來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袖筒。 (孫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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