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周刊:截至目前,你拍的所有影片都偏人文一些,那么,票房如何保證?
賈樟柯:從票房上說,這兩個片子都是有局限性的,不是大眾電影,觀影的感受和觀眾期待的簡單的感官刺激不相配合,我們要做的是客觀面對這一問題,不要期望過高,當然也希望多一點人看,能夠在上一部電影《世界》的基礎上有一些發(fā)展就可以了。
我們一直談的那些矛盾,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很多人說,你拍的是邊遠地區(qū)的勞動人群,你拍他們,他們并不看電影,其實我覺得這不是問題。一部電影能在文化上產生作用,并不在于它能吸引多少人來觀看。我覺得文化的作用,不能用人數來衡量,比如《黃土地》,在中國觀看人數并不多,但它給中國文化帶來的影響并不比《喜盈門》差,當時的《喜盈門》有一億多的票房,你說文化中哪一個更強?
另外一方面,今天每個人的現實是很不一樣的,比如說,一個小孩1985年出生在上海,從來沒有離開過上海,他會覺得中國就是上海;一個小孩從小出生在磧口,沒有離開過磧口,他會覺得中國就是磧口,當然會有其他的傳播媒介會告訴他外面的一些事情。我覺得,今天電影能做的就是告訴生活在不同現實里的人,還有另外一種現實存在,尊重而不是忽視那種現實。《三峽好人》英文片名叫“靜物”(Still Life),靜物在美術里就是被忽略的現實,它有時間的痕跡,有主人生活的痕跡,所有的信息都在里面。拍攝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群,也是想讓各種生活之外的人能夠相信還有另一種生活存在,而不是那么自我,覺得自己的現實就是惟一的現實。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電影理念在現在中國是不是過于理想化?現實的情況是,許多觀眾并不期望電影能夠承載社會責任和文化等這些因素,而僅僅看作了娛樂的工具。
賈樟柯:會有很多理想主義的色彩,會有很多困難在里面。我早知道有這些困難,我會把自己的融資市場和銷售市場建在海外,依靠海外整體的電影市場,幫助我能夠連續(xù)地工作,不要中斷,所以還是有機會在國內把它當作一個事業(yè)來做,不必太計較商業(yè)上的得失。從生存的技巧上來說,這也是很無奈的。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帶給你的娛樂和精神上的喜悅,并不單是我們概念里的娛樂電影在做的事情,比如說苦難這個東西,幾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不是在談人的喜悅,而是在談人的壓力,人的問題。從古到今,所有藝術作品都遵循這樣的主流。
從當下來看,對大片的崇拜,對高投資影片的崇拜,是在某一個階段內,包括導演、制片人、政府部門的一個合力下,形成了的這樣的價值,很糟糕的是,變成了惟一的價值。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濟狀況的轉變,這種狀況會逐漸消退,電影作為工業(yè),又同時作為文化,兩方面的平衡,現在已經有很大的改觀,媒體已經在開始質疑高投資、高回報的影片,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事實上,所謂藝術電影,觀眾的失去,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包括法國,觀眾也在逐漸流失。侯孝賢拍《海上花》的時候,其實拍得很極端,全是內景、長鏡頭,當時他還不是很被接受,《海上花》有40萬人次的觀影。到了后來拍《美好的時光》時,他非常容易被觀眾接受了,反而只有10萬左右的人次。
這期間還會有新媒體的影響。電影的觀眾基本都是年輕觀眾,那些從小就使用電腦的孩子,他們開始成為電影的主體觀賞人群。如果悲觀點說,這種藝術形式是不是到了快要消退的時候了?其實這個也無所謂,每個時代都有人們最歡迎的藝術,中國晚清京劇最受歡迎。導演對此不用太焦慮,你生活在這個觀眾人數逐漸減少的時代,只要接受這個現實就可以了。
“我從道德上,很難用其他的方法 來面對這么焦灼的現實”
中國新聞周刊:有一定知識和思考能力的觀眾集中在城市而不在農村,為什么不拍一些反映他們的狀態(tài)的片子?或許他們更能體現當下的時代氣質。
賈樟柯:也有過考慮,但是每次下筆寫劇本的時候,還是迫切地想拍那些留在土地上的人的生活?赡芨麄文化氛圍有關系,中國的電影不夠多元,我這種類型的片子并不是很多,我從一開始拍電影,就選擇拍轉型期的小縣城,因為現實特別不公平,在熒幕上看不到我們自己的生活。
中國新聞周刊:一直是紀實手法,為什么不嘗試更多的風格來表現呢?
賈樟柯:我拍電影,一開始就非常明確,知道我們生活在變化中的中國。每部影片背后都是一個社會,并不是自我的、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每個人的生活都受到背后巨變的社會背景的影響,這是一開始確定的主題。
從電影的方法來說,我對很多種方法都感興趣,比如超現實的、表現主義的。但是到現在為止,都是很寫實的紀實風格。那是因為,我從道德上,很難用其它的方法來面對這么焦灼的現實,比方說用后現代的方法去調侃,我做不來。
到了拍《三峽好人》時,我覺得從80年代的改革開放開始,我們一直期待的改革的結果還沒有呈現,還在一個期待的過程里面。
我們上高中那會兒,連孩子們都想著做生意,因為改革開放剛開始,在資源重新分配的過程當中,很多人覺得充滿機會。但是,現在那個分配過程已經結束了,大家也都很安于這個現實了。在北京感覺不出來,回到山西或到了三峽,感覺很強烈。
拍《三峽好人》的時候,我發(fā)現,跟改革開放一樣,三峽的變化基本已經結束了,所有的資源的分配,人群的分割,利益的調整,結構上的轉變都已經完成,剩下的就是面對現實。到三峽之后,我就告訴自己,你要拍的是一個剛剛經過巨變的中國。這種認識可能也跟三峽整個的工程有關系,我們去拍的時候,三峽都竣工了,拆遷也基本完成了,完全是一個新城,移民也已經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蛛絲馬跡,三峽整個地區(qū)的狀態(tài)也是巨變之后的一個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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