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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生就如自己筆下的那個成長于美國50年代的推銷員。而夢露,就是他破碎的美國夢
-文/戴婧婷
2005年2月11日,百老匯熄燈一分鐘,向10日去世的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致哀。
與尤金·奧尼爾、田納西·威廉姆斯一起締造了百老匯輝煌的阿瑟·米勒,憑借《推銷員之死》和《熔爐》過早地達到了一個自己再也沒能超越的高度。
或許他并不是美國最偉大的劇作家,但他絕對是那些優(yōu)秀劇作家中“最美國”的一位,甚至與夢露的情史也是這特質的一部分。
美國的道德之聲
“我的絕望主要來自典型的大蕭條癥狀!泵桌战K生被這種后遺癥困擾,對以美國夢為代表的資本主義社會主流觀念的質詢貫穿他的藝術生涯。在《推銷員之死》一劇中,美國夢破滅的主題得到淋漓盡致的詮釋。懷抱天真幻想的小人物的個人奮斗遭殘酷現實打敗,社會發(fā)展的車輪無情碾過被淘汰的生命,美國夢成為埋葬自我的幽暗夢魘。
1949年,33歲的米勒憑借這部劇包攬了普利策、托尼、紐約戲劇評論獎三大獎,一舉奠定了他在美國戲劇界的位置。
米勒關注的焦點始終是生活在美國社會并與之斗爭的個人,絕大部分作品都在搬演其私人生活中所遭遇的問題。于是他的戲劇幾乎成了20世紀前半期美國歷史的忠實記錄:大蕭條,二戰(zhàn),麥卡錫主義,冷戰(zhàn),這些重大事件成了他重復使用的戲劇背景。有人稱之為“美國的易卜生”。
而米勒受到歧視的猶太人身份則使他始終以局外人之姿清醒地旁觀美國主流文化。
四年后推出的《熔爐》則關涉米勒人生中另一段陰郁歲月。古老布景前上演的嫉妒、誣陷、背叛、理性泯滅、相互迫害,成為麥卡錫主義橫行下政治癲狂和社會心智失控的曲折表達。這樣的人間丑劇引起了驚人的世界性共鳴。
盡管《熔爐》成為米勒作品中被排演最多的一部,但在初演時卻反響平平。事實上除了《推銷員之死》,米勒一直不是美國戲劇界的寵兒。他的左傾思想與冷戰(zhàn)時期的政治氛圍格格不入,突出的社會批判立場則被評論家們貶為“主題先行”、“過于說教”,較為傳統(tǒng)的戲劇技巧與藝術自身革命也確實存在距離。《推銷員之死》和《熔爐》成為他難以逾越的顛峰。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幾乎被百老匯遺忘,卻贏得了英國人的喜愛。直到1994年,阿瑟·米勒帶著《碎玻璃》回到百老匯,大受劇評人的歡迎,并獲得托尼獎提名。
這遲來的追捧在他去世之后更是空前熱烈,在世界各國主要媒體的溢美之辭中,他已經被推崇為美國文化偶像,因為他的作品對美國社會孜孜不倦的剖析和反思,也因為他堅持捍衛(wèi)自由、民主和人道的種種行動雖然他對于美國新一代戲劇家的影響比不上貝克特,他的銳利也主要體現在主題上,而非藝術實驗上。
《紐約時報》用“美國舞臺的道德之聲”作為米勒長篇悼文的標題,將這個身形瘦削、眼神深邃、戴著厚厚鏡片、長了一張典型知識分子臉的戲劇家視作社會良心的化身。米勒認為每部戲劇都應有一把道德標尺來衡量人物,他的社會戲劇總圍繞倫理核心展開,經濟崩潰抑或政治高壓都導致了道德信念的瓦解。
《紐約時報》意味深長地評論:“在米勒的觀點里,個體對自己與社會的行為都有一種永恒的道德責任。言及寫作《熔爐》時,他曾說,‘寫作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確定我的感覺,那就是真的可能存在這樣的一些時刻,個體的良知可以力挽一個世界的塌陷!
夢露成為他破碎的美國夢
米勒與瑪麗蓮·夢露的5年婚姻生活,成為他之后一生中都無法擺脫的標簽。而這個令人稱奇的情感經歷與他迂腐保守的形象和強烈的社會批判姿態(tài)形成了奇特的反差。米勒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開這個公眾最好奇的話題,卻又無法自制地多次縱容夢露的身影在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徘徊。
米勒和夢露早在1951年就已經一見鐘情,但身為兩個孩子父親、擁有賢惠妻子的米勒向道德堡壘退卻。他一方面感到社會習俗桎梏下奔涌的欲望,一方面又勉強負荷沉重的責任。掙扎四年,他終于聽憑激情戰(zhàn)勝理智。1956年,在非美活動委員會一次漫長的審訊中,米勒被無理的盤問激怒了,他咆哮著要求發(fā)還被扣留的護照,“我要和即將成為我妻子的女人團聚!”在記者的追問下,他宣布:“7月13日我將與瑪麗蓮·夢露結婚。”此時,夢露正坐電視機前,這突如其來的求婚令她都覺得有些荒唐;蛟S這是米勒最轟動的戲劇,政治和性、公共問題和私人生活如此詭異地連接在一起。
這場結合可以被闡釋出太多意義:紐約與好萊塢,高雅文化與通俗文化,頭腦與身體,悲劇與喜劇。米勒欣賞夢露的獨特幽默和純真無邪,以及性感外表背后為人忽視的才智,夢露的悲慘往事也激起了他的保護欲,他想給夢露制造真正施展才華的機會,而夢露則仰慕文化精英的莊重和學識,并找到了一位超級父親,她發(fā)誓要做賢妻良母,F實是,夢露嚴重的自毀傾向令米勒筋疲力盡,他整整四年沒有創(chuàng)作一部新戲;米勒自以為是的高傲則讓夢露反感不已,愈發(fā)放浪形骸。
夢露之謎使米勒困惑了大半輩子,“她光芒四射,又被黑暗包圍,這種黑暗令我不知所措!彼踔琳f無法把夢露安置在任何他已知的世界中。他只能通過藝術一次次地表達對夢露模糊的理解。
在屈從于自我欲望和遵守家庭道德之間猶豫的熱戀期,他就試圖在劇本中創(chuàng)造一位夢露式的禍水紅顏進行自我批判和強行克制,這個劇本最終沒有寫完,相反的念頭占了上風:“家庭,社會,一切角色都不過是一種習俗,這種習俗把我灌進混凝土里,阻礙了我的本性和我的觀點革命性的改變。”當他徹底聽從欲望的呼喚時,責任感又折磨他,讓他一輩子都沉浸在對第一任妻子的內疚中,這種負罪感在多個劇本中微妙而真切地傳達出來。
1960年,米勒為夢露量身定做影片《亂點鴛鴦譜》,這也是米勒惟一一部電影劇本,他試圖滿足夢露長期以來渴望扮演嚴肅角色的心愿。這部還是宣告美國夢死亡的電影表達了米勒心中的夢露:她同時作為希望和絕望的象征存在。影片未能挽救破裂的婚姻,拍攝完成后兩人隨即離婚。
夢露死后兩年,米勒創(chuàng)作了被認為最具自傳性的《墮落之后》,表達了他對這場失敗婚姻的審視。盡管他堅稱劇中人物乃脫胎自人類本性的虛構,但那個濫用藥品的金發(fā)尤物女主角幾乎讓人無法不對號入座。去年10月,他的最后一部戲《完成影片》再次進入了關于夢露的心靈禁區(qū),描述一部電影的拍攝因為女主演沉溺毒品、情緒不穩(wěn)定而陷入困境,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每個角色都可以與《亂點鴛鴦譜》的制作相對應。公眾的窺私欲又被激發(fā),但米勒與二十年前一樣,矢口否認劇本和自己的生活有聯系。
也許夢露就是米勒的致命癥結,集中體現了他的諸多矛盾。
他在戲劇中不斷反省美國夢的虛幻,但他卻無法幸免地被美國夢的誘惑所俘虜,乃至最終和他的“推銷員”一樣經歷了美國夢從實踐到破碎的全過程:夢露就是美國夢的具體形象。
他抵制好萊塢的召喚,將從事戲劇而非電影創(chuàng)作當成道德選擇,但他卻以另一種方式進入了好萊塢,接受了好萊塢最成功的“產品”。
他在戲里戲外都崇尚道德、強調責任,但終究被欲望征服,與夢露的愛情是這個道德家的惟一一次出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