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鐘聲已不是免費的了。撞一下,需交納人民幣十元。夠貴的,但也可以說夠便宜的。
即使這樣,也要排隊。
我本來已掏出了十塊錢。但見隊伍太長,就打消了敲鐘的念頭。袖手聽一聽,不也可以嘛。肚子餓了。越聽鐘聲,越餓。胃里面敲起了小鼓,咕咕作響,呼應似的。我算是明白什么叫鐘鼓齊鳴,什么叫饑寒交迫。
寒山寺里,有什么吃的?想問腕戴電子表的和尚,又不好意思。怕他瞪我一眼:你以為燒香拜廟是下館子呀!
準備退了門票,先去河對岸的楓橋鎮(zhèn)嘬一頓,再回來。畢竟,逛碑林,看石刻,吟詩作畫,都該是酒足飯飽后的事情。饑腸轆轆,不僅視覺、聽覺、嗅覺要打點折扣,連對歷史的想象力都削弱了。沒有想象力,玩名勝古跡,玩了也是白玩。
恰在這時,發(fā)現(xiàn)殿堂后面的院子,有素齋館,墻面照樣也是刷成杏黃色的,但人間煙火的味道濃了一些。哦,佛祖救我。小跑過去,用原準備敲鐘的鈔票,買了一碗素面,和一小碟素雞。基本上已把寒山寺的鐘聲拋在腦后了。耳福固然重要,口福更是不可或缺。面湯里的蔥花真香啊,素雞也很有嚼頭……
齊堂里的食客,神態(tài)一律很嚴肅。仿佛不是在吃飯,而是在上課。惟獨我,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往掛在窗口的黑板上張望,還有哪些素菜的名稱。
我在南京雞鳴寺、山西五臺山、安徽九華山等地方,都吃過素面。比較來比較去,還是寒山寺做得最好。倒不完全因為我餓了。畢竟,蘇州出美食家嘛。蘇州的素齋,也繼承了追求精致的傳統(tǒng)。譬如豆制品,素鴨素鵝素火腿什么的,能烹飪得比真實的肉類還要鮮美。
瞧,這碗清湯里的面條,細膩而綿長,跟九曲回環(huán)、一波三折的鐘聲似的。不愧為寒山寺的素面啊。端上來時,面條就整整齊齊放在碗底,像唐宋的格律詩一樣古拙而規(guī)范。用筷子一挑,頓時活了。
吃罷素面,渾身發(fā)熱,鐘聲重新在我聽覺中響起了。在我血液里響起了。我又有了閑情逸致,想胡謅幾句順口溜呀什么的。儼然已攀附上張繼這門遠房親戚。天下詩人都一家嘛。寒山寺的古鐘,那么多和尚敲過,那么多權貴敲過,惟有詩人敲得最響!“夜半鐘聲到客船”,這唐朝的晚鐘,至今還有回音呢。整座寒山寺,乃至整個蘇州,仿佛都是為供奉這口鐘而設立的回音壁。哦,鐘聲比烈酒還要煽情!
聽著聽著,我的頭腦里嗡嗡的。我的胸腔里嗡嗡的。仿佛飛舞著成千上萬只青銅的蜜蜂。先是辛辣的,繼而又是甜蜜的。
寒山寺的素面是平和的。寒山寺的鐘聲,是刺激的。強刺激。
除了張繼之外,還有個詩人,唐伯虎,也來敲過。他說得好:“一聲敲下滿天霜”。
寒山寺的鐘聲,是下在夜空中的一碗掛面。清湯,寡水,頂多擱了點漁火作味精,灑了點霜花代蔥花。卻意味深長。(古詩之動人,靠的絕不是華麗的詞藻,而是那份摧枯拉朽的情感力量。)
誰能用筷子,把這濕漉漉的鐘聲挑起來呢?蘇州的夜空,已經(jīng)開鍋了。靈感,開水一樣沸騰。
寒山寺的鐘聲,究竟是滾燙的,還是清涼的?
文章來源:香港《大公報》 文/洪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