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wù)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中國新聞周刊:鄧小平 我們時代立憲者的平凡人生
-本刊記者/黃艾禾
新聞周刊:小平同志走了已經(jīng)七年了。你們是不是非常想念他?在你們家里,每年會用什么樣的形式紀念他呢?
鄧榕:我們非常想念他。每年的2月19日,是他的忌日。他老人家去世以后,什么都沒有留下。他的遺體捐出來供醫(yī)學(xué)解剖,角膜也捐獻了,骨灰撒在了大海里。他這個人對于生死問題非常達觀,一再明確地反復(fù)地跟我們交待,死后不留骨灰,不要修紀念館,不要豎銅像,不要這些鋼筋水泥的東西。他說與其修這些東西,不如多種幾棵樹。我們知道,他是想回到大自然中去。所以,每年到了2月19日這一天,我們就買好多花,每個人拿一個小花籃,媽媽帶著我們?nèi)宜性诒本┑挠H人,來到院子里。在草地上,院子里,撒花瓣。一邊撒,媽媽一邊大聲說:“老爺子,你好嗎?我們都跟你在一起呢!”有一年的2月19日,北京下了雪,那天,五顏六色的花瓣撒在雪上,非常非常地好看。
這一天不在北京的親人,不管在天涯海角,也會找一些花、哪怕幾片樹葉子撒一下。無論在哪里都要撒。我們始終覺得,他還和我們在一起。
他是一個非常本色的人,從不需要任何掩飾
新聞周刊:小平同志一生經(jīng)歷幾次大起大落,在他重新走上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崗位以后,你們會感覺到他的變化嗎?
鄧榕:恰恰是沒有什么變化。我父親是一個非常有組織紀律性、非常有原則的人。他“公事不私議”,在家絕對不談公事。文化大革命前他擔任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時,從不和家人議論國事,許多事連我媽媽都不知道。我們小時,甚至不知道爸爸是干什么的。文化大革命時我16歲了,突然聽到“打倒劉鄧”的口號,我大惑不解,劉少奇多高的身份啊,鄧小平怎么可能跟劉相提并論呢?我還去問我哥哥。我哥哥說,你真無知!
當然我們家里會有很多特殊之處,有很多警衛(wèi)人員站崗。但我們都是很大了才知道父親的職務(wù)。后來的孫子輩也不確切地知道爺爺是干什么的,只是在電視里看到,爺爺還出現(xiàn)得挺多的。
有人因此說,鄧小平是一位最具平民意識的領(lǐng)袖,我覺得鄧小平的這種作風(fēng)不叫平民意識,應(yīng)該說是一種平和心態(tài)。是做人的一種原則,一種最質(zhì)樸的做人的原則吧。
新聞周刊:小平同志心情好的時候和心情不好的時候,在家都會是什么樣子?當中國發(fā)生重大的事件時,你們在家里會感覺到父親的情緒變化嗎?他會發(fā)脾氣?或是憂心忡忡?
鄧榕:他老人家的性格特點是不說話,寵辱不驚,喜怒不形于色。他從來不會跟人聊天,但他不管我們的聊天,我們可以胡說八道,可以開玩笑,天上地下東南西北古今中外,什么都可以說。他就是聽著,從來不說話,不表態(tài)。有時候,我們說得太過分了,他也會說一句:胡說八道!只是這樣的一句。
他喜歡身邊的這種熱鬧氣氛,或是說,這么一種熱烈民主又特別生動的家庭氣氛。他是不是從這里多少聽進了一點東西呢?大家都知道他耳聾,我們覺得他是“選擇性耳聾”——他想聽的,就聽進去了。
至于說“憂心忡忡”,在我的記憶里,只有一段時間,我們感覺得到他的確心情沉重。這種憂心忡忡不是從表面上看出來的,是感覺體會出來的。那種沉重感,不是寫在臉上,不是寫在某一道皺紋上的,而是整個人的那種感覺。那是文革中,他復(fù)出后與四人幫進行激烈斗爭的時候,他的處境確實非常艱難,最后他還要自己主持會議批判他自己。但就是在那樣的時候,他也不會皺個眉頭愁眉苦臉的樣子。他只是坐在椅子上,不看書,也不看報,緊閉著眼睛,很久很久。這個時候,我們都不去吵他,把孩子也帶走——本來,他回到家要放松休息,是最喜歡與孫子孫女們玩的。
新聞周刊:他在孫子孫女們面前,是非常放松的?
鄧榕:在看見孫子孫女時,你是看得出來他的笑是發(fā)自心底的。用我們四川人的話說,是“笑瞇了眼睛”,是那種帶著幸福感的笑。有一次,他曾經(jīng)問我們說,世界上最好的人是誰呀?接著自問自答地說:就是爺爺!父親這個人,特別率真,特別質(zhì)樸。就是在重大政治場合,他都是那種放松的感覺。他的率真是出于本性的,是沒有任何矯飾的。
新聞周刊:可是也有一種說法,說他的部下很怕他?
鄧榕:他的很多老部下怕他,特別是原來“二野”的那些老部下。在“二野”時,劉伯承司令員是一個慈祥的長者,而鄧政委是一個嚴肅而話不多的人。鄧的這種威嚴,叫做“不怒自威”,大家比較怕。到了過年過節(jié)時,這些老部下想來看他,也是大家約好一塊兒來給政委拜年,不會一個一個來。他們進屋坐下,每人都說幾句。然后鄧就說,好了,也看了,也沒什么說的了,就到這里吧!大家就起身告辭。但那是早年。到了晚年以后,他的這種威嚴有所變化,相對盛年時期不太一樣了。他越來越像一個挺可親的老人。
但是,他的堅定不移是始終不變的。一旦決定了的事情,他會特別堅決。在香港回歸前,有人曾說我們在香港不會駐軍。后來在一個會見香港客人的場合,采訪的記者們照完相剛要走,鄧小平突然說,請記者們都回來,他說,有人說在香港不駐軍,這是胡說八道!——這是他最嚴厲的說法。他這個人從來不說粗口。
他論對錯是非從來是對事不對人。我的印象中他幾乎不批評人。他從來不說,你不該怎么樣。他只是說該做什么。他對家人也從來不用教訓(xùn)的口吻說話。他的威嚴就在于他對于重大問題決策的果敢,在于對原則的堅定、堅持和不容動搖。所以他有震懾力。
他不喜歡看見自己的題字到處掛著,不喜歡看到自己的像到處立著。所以要想讓他題辭就很難,都是秘書挑挑揀揀,揀出最必要的,集中找他寫一次。但是他這樣做不單純是對自己要求嚴格或謙虛,他從不假謙虛,該不謙虛的時候,他非常地決斷。他本質(zhì)就是這樣。該拍板的時候,當仁不讓。
“取消終身制,在中國這么一個從來沒有民主傳統(tǒng)的社會基礎(chǔ)之上,開始建立民主的制度,應(yīng)該是鄧小平在20世紀對中國的最大貢獻之一”
1989年11月9日,中共中央批準了鄧小平辭去中央軍委主席的請求。這一天,鄧家人特地舉行了一個儀式來慶祝,他的四個孫輩送給他一個親手制作的賀卡,上面寫著:“愿爺爺永遠和我們一樣的年輕!”
新聞周刊:一位在任的黨和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在身體健康頭腦清楚的情況下,主動退出第一線領(lǐng)導(dǎo)崗位,這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歷史上是沒有過的。這與鄧小平同志幾起幾落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嗎?
鄧榕:這當然跟他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是我認為,這也與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歷史有關(guān)。國際共運一直沒有很好地解決權(quán)力交替的問題。鄧小平對于國際共運的歷史和現(xiàn)狀,是進行了深刻的思考的。不光是對60年代中蘇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論戰(zhàn)進行了反思,而且他是從整個制度方面進行思考的。
鄧小平年輕的時候,16歲到法國,他最早的追求就是要救國,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使中國走向民主富強。加入共產(chǎn)黨以后,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與國民黨蔣介石進行斗爭,其中一個主要目的還是反對反動的獨裁統(tǒng)治。鄧小平所代表的這一代共產(chǎn)黨員的追求,是要通過自己的奮斗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的偉大理想,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宏偉目標。
而在實現(xiàn)這個理想的過程中,他們必須面對一個現(xiàn)實:就是中國有著近兩千年歷史的封建傳統(tǒng)和封建思想。這是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必須跨越的障礙。應(yīng)該說,鄧小平對廢除終身制問題的思考,不僅僅限于這個問題本身。文革結(jié)束以后,鄧小平曾多次反復(fù)強調(diào)要解放思想,要廢除封建主義殘余。廢除終身制只是一個標志,更深的內(nèi)涵是對中國的封建傳統(tǒng)封建思想的徹底拋棄。
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革命生涯后,在經(jīng)歷文革后,鄧小平復(fù)出以后首先強調(diào)的問題,除了解放思想以外,就是制度問題。他和他的同志們主持修改了憲法,確立了新的憲法下的中國的法律體系,對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體制進行了一列的改革,其中包括廢除終身制。這些政治體制方面的改革與經(jīng)濟體制方面的改革具有同樣深刻的意義。
新聞周刊:在廢除終身制的過程中,小平同志也遇到很大的阻力?
鄧榕:阻力非常大。這種阻力,不是個人的,不是是非方面的,而是觀念上的,感情上的。要知道,中國老一代的革命者,他們從感情上就認為,他們的使命就是終身革命,他們參加革命的誓言就是“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這不是他們對權(quán)、對地位的眷戀,而是一種純樸的革命情感。這是個觀念的問題。他們覺得,你讓我退休,那我這輩子革命是為了什么啊?革命了一輩子不是晚節(jié)不保了嗎?中國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子的,沒有退休的概念。
所以在當時,要把退休作為一種制度讓大家都接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鄧小平提議作為過渡建立中顧委,是為廢除終身制做準備。后來取消中顧委,也是為了廢除終身制。文革以后,他自己一直致力于盡早退下來。他曾經(jīng)說過,自己如能更早地退出領(lǐng)導(dǎo)崗位就好了。他多次說過,如果把國家的命運這樣系于一個人的身上,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所以,我認為,取消終身制,進行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制度的改革,在中國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民主傳統(tǒng)的社會基礎(chǔ)上,開始建立真正意義上的并行之有效的民主集中制的制度,應(yīng)該是鄧小平在20世紀對中國的最大貢獻之一。這是中國歷史上沒有過的。也可以說這是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必由之路。
新聞周刊:退休以后,小平同志真的過得很輕松嗎?他每天都怎樣生活?
鄧榕:他的退休生活特別規(guī)律,這和他曾經(jīng)是軍人有關(guān)。他自己就說他是一個老兵。退休后他每天早上8點鐘起床,吃早飯,散步,看看文件。12點吃午飯,睡午覺,下午看些報紙書籍,晚上6點半吃飯,晚飯后看看電視,打打橋牌。我們家的鐘點都是跟著他走,非常準時,這是他長壽的一個秘訣。他吃飯也從來不等人,吃完了就走,飯桌就收了。你要是來晚了,就沒飯吃。
實際上,在1989年正式退休之前,他已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半退休生活。當時有個外國記者采訪,問他每天辦公的時間是多少,他伸出兩個指頭說,兩個鐘頭。外國記者非常吃驚,但真的就是兩個鐘頭。也就是早上9點多到11點多兩個鐘頭他看文件,下午和晚上,他從不安排這種公務(wù)活動。那時候,一線的事務(wù)、日常的事務(wù)他已經(jīng)不處理了。
想過一個普通老百姓的日子
鄧榕:我父親一直想盡早地實現(xiàn)退休,這個愿望是非常真誠的,隨時準備好退休。他對我們說過,他的夢想就是,退休以后能像一個普通的百姓一樣出去走走,去逛逛商店。文化大革命前,他經(jīng)常帶著孩子們?nèi)ド⒉、郊游。到十三陵,拿塊布往地上一鋪,然后擺上自己煮的茶葉蛋、買的香腸和面包,坐在地上野餐,經(jīng)常這樣。他想退休以后還是這樣,很輕松地出去到公園散步。
新聞周刊:他是一個很會生活的人?
鄧榕:他熱愛生活。他是足球迷,結(jié)果把我們也都培養(yǎng)成了足球迷。他喜歡打橋牌,游泳,散步,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他也看籃球,乒乓球,話劇,歌劇,芭蕾舞,什么都看。我們小的時候,他常帶我們?nèi)タ大w育比賽和演出。那時候簡單,沒有前呼后擁的,把車叫出來,說走就走。晚年時,他也看電視,電視新聞,電視連續(xù)劇,什么都看。
新聞周刊:我在你寫的書里看到,他也很會做飯?
鄧榕:他做飯的手藝特好。文革在江西的時候他經(jīng)常做飯,做川菜。紅燒肉,扣肉,麻婆豆腐,粉蒸肉都會做。不過北方面食不太會做,搟面條是我教給他的。他喜歡吃好吃的東西,這一點特別本色。他說有的人是“好吃不會吃”,有的人是“會吃不好吃”,他是屬于“會吃不好吃”的。
新聞周刊:他想過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活,恐怕也不容易做到吧,起碼上街大家都會認出他來的。
鄧榕:家里孫輩們當時就“打擊”過他,說爺爺這是理想主義!后來他到上海時,真的到商店里去了,結(jié)果一下被人圍上了,又是照相,又是鼓掌。我們后來問他:老爺子,今天你逛商店看見什么了?他說,什么也沒看見,光看見人了!他說以后不出去了,因為出去就興師動眾,就擾民。他特別不愿意擾民。
晚年的時候他想要真正走到老百姓家里,親近地接近群眾,機會不多了,畢竟受到身份的限制。他總是想去看看老百姓,看看他們的生活。每次出去到外地,他都坐火車,沿途把窗簾拉開,往外看。只要是白天,太陽沒落,他就一直看窗外?囱赝镜那f稼好不好,肥足不足,道路修得好不好,老百姓房子什么樣,是磚房瓦房還是草房,有什么地方建小樓了,樓上有沒有天線——有天線就是有電視了。早些年的時候北方發(fā)展得不如南方快,都是比較破舊的土房,到了南方開始有小樓了,他就特別高興。他說你看,那地方的農(nóng)民有樓房了!火車上很顛簸,他讓我們扶著他站起來看,總也看不夠。
在我的印象中,正式退休以后,他對中國問題的關(guān)注主要是兩個方面:第一個,還是制度問題,如何建立起最適合中國的民主集中制制度;第二個,是共同富裕,他認為在存在差別的基礎(chǔ)上,只有全體人民共走向共同富裕了,才能體現(xiàn)出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和優(yōu)越性。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2004年第30期,總第19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