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wǎng)4月6日電 BBC中國網(wǎng)《留學英倫》頻道刊發(fā)了布里斯托爾大學博士曾飚的一篇名為《在英國的說不得》的文章,講述他的留英生活和感受到的言論自由。
文章如下:
家鄉(xiāng)風俗,養(yǎng)孩子是不能夸的,比如不能夠夸孩子胖,飯量大,老人說這夸的結(jié)果常常事與愿違,改天孩子可能就掉點肉,吃飯耍脾氣,如今我漸有體會。
以至于曾笠在吃飯的時候,我就閉著眼睛,從他旁邊安安靜靜走過,生怕自己走路動靜稍大一點,都會變成一句好話,適得其反。
后來,拿這個風俗與廣東朋友交流,發(fā)現(xiàn)他們那里也有這樣子的“說不得”心理。
于是我就想起來在英國的“說不得”。
女王是禁忌嗎?
來英國之前,就聽說英國的言論自由,在兩個話題上不起作用,一個是女王,一個共產(chǎn)主義。但是我知道英國有一個合法的英國共產(chǎn)黨。關(guān)于女王,我以前在國內(nèi)聽到的笑話是,一個英國人掉進了湖里,不會游泳,喊救命聲音太小,于是喊了一聲“打倒女王”,結(jié)果兩個警察從遠處跑過來,跳進湖里,把他撈起來送進警察局。
這樣的打撈,我從沒有親見,作為外國人,我也沒有挑戰(zhàn)這個傳說中禁忌的勇氣。唯一印象比較深的是,在看電視的時候,當感到一個F字頭粗口隱隱約約成型中,一個“嘟”,就刪掉了,特別是在看Jonathan Ross的訪談節(jié)目。
F字頭翻譯成中文,原意很簡單,加上與語境相配合,對應(yīng)的中文詞匯,可以像西湖漫步,湖光山色,達到移步換景的境界,這是英語的高妙之處,也是中文的靈活。
記得我當初看施咸榮先生翻譯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不禁嘆服其中罵人粗口的豐富,覺得英文表意之豐富,遠勝過中文。等到買了一本英文原版看完,才明白其中中文粗口,大約十之七八,在原文里只不過是單一的F字頭,功力在施先生這邊。
在英國這么多年,我唯一聽到過一次罵女王,是在一個下大雨的深夜。
我住在校園里面,到了晚上七點之后,冷冷清清,到了夜里,能夠把行人的腳步聽一路。
在那段寫論文的日子里,這樣的腳步聲,伴著幾句偶爾的話語,頗有寒冬夜行人的意境。尤其是,當秋冬時候,暮色四合,到了夜里捂得更緊,整條路上只有我的客廳亮著燈,我不知道過路人有沒有抬頭看,猜測房間里面發(fā)生什么,是不是他們也有我當初剛到英國那樣,能夠看到屋子里的燈光,卻泛起一種絕望的感受。因為那些老房子的石頭墻是這么厚,而除了星星,那燈光是夜里唯一看到的亮光,但是所有亮著燈的房間,都不是自己的家,你也很清楚自己很難成為那所房間的客人。
那天深夜,卻是在春天。
英國這三年來,春天氣溫變化反常,幾乎都有大風在夜里。那天還下著大雨,我在敲鍵盤寫文章,雨大的時候,打在那扇大窗的玻璃上,比鍵盤的發(fā)出的聲音,還要大。突然我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從遠處過來,憑著聽感,應(yīng)該是一個壯實的高個子男性。到了我家所在的路口時候,他突然開口罵道,F(xiàn) the queen。那聲音好似在雨夜,打了一個春雷,聲音清脆而又猛烈,像年輕結(jié)實的獵犬的吠聲。一聲之后,又接著一聲,然后一聲一聲不停。
我突然感到緊張,在這條路上,如果沒有人熬夜的辦公室,那只有我的房間亮著燈,這聲音一聲接著一聲,而且是在咒罵女王,這人肯定瘋狂之極,也許是酗酒的醉鬼。但是憑著聲音,又是非常posh的英式英語口音,也許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憤青。
不管是誰,我越來越擔心,那聲音會變成一塊飛來的石頭,把我的窗戶砸破,那么急驟的雨,會把我窗簾和地毯打濕,我房子的保險包含了這個費用嗎?申報起來的手續(xù),是不是要持續(xù)一個多月?我還擔心他會來按我家的門鈴,要進來和我聊天。我已經(jīng)被嚇得不敢掀開窗簾看看外面是誰,生怕被他看到窗子上我的人影。
窗外的罵聲,好像春雷陣陣,我看著電腦上的時間,大概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之久,他在我家門前的路上走了好幾個來回。終于我聽到另外又有兩個聲音加入,是警察,他們似乎在勸這個醉漢,還是憤青。
不再說的對話
時隔多年,那次深夜的罵聲一直在我腦海里縈繞,每次想起來,還有一股慚愧跟在后面。那是我在英國聽過的最有力量的聲音,最熱情的情感宣泄。而那時候的我,卻居然被這種激情的力量所震懾,感到害怕,腦子里擔心的是房子的保險。
這是一件多么可恥的記錄。我曾經(jīng)是多么熱烈的參與這樣的談話:在大學最臟亂的宿舍,或者校外小飯館,深夜,最好有雷雨,獨明的燈火,漢語各地口音的F字頭方言版,一瓶接一瓶的燕京或者紅星小二,還有一切被視為禁忌的話題。
而這一切,在若干年后,一個鼓吹言論自由的國度里,我被嚇得躲到了窗簾的后面,不敢面對,等著警察過來維持秩序。去年8月,倫敦市長鮑里斯在北京評論奧運的時候說,“I am thrilled, I'm overwhelmed, I'm incredibly excited but I'm not intimidated!”(我被驚了一下,我陶醉了,我感到難以置信地興奮,但是我沒有被嚇住)除了最后一點,我和他都一樣。
這是我生活過的英國,讓我喪失了談?wù)摰臒崆椤N以?jīng)如此渴望過的自由,作為一個外國人,被言論自由所改造。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在找工作的時候,我慢慢有了一點體會。
有一段時間,有個朋友常常下午來看我,找我聊天。他要轉(zhuǎn)學,我要畢業(yè),時間是夏末,我們兩個人都為將來求職發(fā)愁。我突然問他說,如果面試的時候,面試官問你,在工作中,你的想法和老板不一樣,你會怎么處理?朋友說,我把自己的意見告訴老板,然后尊重老板的意見。
我說,如果是我,我就回答按照老板的意思做,我的意思提都不提。朋友問為什么?我說,老板只不過找一個人干活而已。
當習慣性反叛統(tǒng)治社會的時候,我們追求著一種積極的自由,這種自由常常是暴烈、出格、甚至荒誕的。出國對很多人,曾經(jīng)是追求自由和夢想的一種選擇,在新東方教給我們寫cover letter的模板里,我曾經(jīng)看過這樣的模板,一封長達兩頁的cover letter,用了開頭兩大段來描述自己童年時候是一個星空下的男孩,思考人類的終極問題,在文末才告訴教授,我想來讀你的博士,請問有沒有獎學金。
當有一天,自由成為理所當然,反自由成為一種社會禁忌,我卻有說不得的擔憂,這真是一個奇怪的悖論,不知道你有沒有。(曾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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