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文/格林
“執(zhí)著如怨鬼,糾纏如毒蛇”
崔永元憑《實話實說》出名,自從主持那個節(jié)目以后,他的說話能力與幽默天才就一直被無數(shù)觀眾認可。但從7歲開始,真正藏在他心底的藝術情結卻不是電視節(jié)目,而是電影。上小學時,崔永元住在北京郊區(qū)一個部隊大院,一出家門正對面就是電影放映室,那個年月,業(yè)余文化生活何等枯燥,院里每放一部片子,崔永元都會如饑似渴地從頭看到尾。那些電影故事就像一個個美夢,深深烙印在他心里。在崔永元的心里,老電影可謂“執(zhí)著如怨鬼,糾纏如毒蛇”。
2002年夏季過后,崔永元忽然對自己必須時時扮演的“好為人師”感到厭倦。整整三天三夜,他高度失眠、一分鐘也不能入睡,直至精神“徹底崩潰”。2002年9月,崔永元去意已定,所有事情都交接完畢之后,他就到云南一個療養(yǎng)院住院看病。
經過認真檢查,醫(yī)生做出診斷:嚴重精神抑郁癥。在風光優(yōu)美的云南待了一個月,崔永元的病況和情緒就得到了一定緩解?梢云鸫不顒恿,他就試探著問醫(yī)生:我還能回去做《實話實說》嗎?醫(yī)生的回答是:你可以回去做電視,但必須做你自己不感覺有壓力,而且是喜歡到你干死也情愿的節(jié)目。崔永元馬上想到了從小就與自己剪不斷的老電影傳奇夢,已經淡出觀眾視線更被媒體冷落的他,拉著五六個人,開始真正經營起了他的夢想。
電影中的傳奇
崔永元曾經參加過一個環(huán)保團去內蒙古種樹,在火車上碰見了老電影藝術家于洋。兩個人面對面狂聊老電影,嗟嘆那些本來應當是這樣、但后來卻成了那樣的許多部老電影。于洋提醒崔永元:你既然這么喜歡老電影,可以去電影廠里找找,那些拍了沒用的膠片叫編余片,都留著呢!
崔永元開始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想到去找那些老電影的“編余片”。可是當他興高采烈地與各個電影廠聯(lián)系時,得到的回答都完全一樣:前幾十年庫存的編余片早就沒了,根本沒有任何資料保存。再追到各個電影洗印廠,也是同樣的否定回答:電影膠片上有銀子,為了回收銀子,膠片全洗沒了,什么都沒有了。崔永元簡直就像挨了當頭致命兩棒,甚至差點兒抑郁癥復發(fā)。他感覺此前的一切夢想都隨風飄去,要什么沒什么,我還能做什么呢?一天、兩天過去,就在崔永元和節(jié)目組完全陷入束手無策的沮喪中時,一位策劃忽然說:既然還有人的生命線索在,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馨驯讳N毀被洗掉的“編余片”,再重新拍一遍呢?于是,就有了這個綜合紀錄、訪談、文獻、表演、復制等因素的“四不像”電視節(jié)目形式,崔永元說它只能叫“傳奇”。
《電影傳奇》不久前做了個統(tǒng)計,光是采訪影像就有11萬分鐘,大概涉及1500多位中國電影人,其中至少有50人已經離世。
長影的王啟民,曾經是《甲午風云》、《戰(zhàn)火中的青春》、《艷陽天》的攝影師。當年跟王啟民合作過的導演都說,每次在電影開拍前,他就把所有機位圖都畫好,標上鏡頭號。到攝制現(xiàn)場實拍時,所有事情全裝在他腦子里。拍《甲午風云》,他暈船暈得特別厲害,不但在風浪里晃悠,還得爬上桅桿爬上指揮塔拍攝,那就暈得更厲害了,吐得一塌糊涂。可后來采訪時王啟民卻說:也奇了怪了,甭管我暈得多厲害,但只要眼睛往取景器里一看,就不暈也不吐了。王啟民說:我就是離不開電影廠的攝影棚,本來我渾身都是病,可只要一聞見攝影棚里的那股子膠卷味兒,就什么毛病都沒了。后來王啟民得了嚴重的糖尿病,腿也截肢了,整天只能坐在輪椅上。采訪即將結束時,他對崔永遠說:你能讓人帶我去一趟攝影棚嗎?特別想回去看看,老不進那個地方,心里就憋得難受!
很多人都看過電影《平原游擊隊》,記住了雙槍英雄李向陽,也記住了其中的老松井。已經故去的老演員方化演的日本鬼子,至今讓人們欽佩不已。當《電影傳奇》制作《平原游擊隊》這一集時,老伴講方化當年練眼神的真實故事:方化為了能用眼睛充分表現(xiàn)老松井的狡詐、多疑,居然在家里養(yǎng)了一只鷹和一只猴,閑下來就站在鷹面前瞪大眼睛與它對視,再跟猴子交換眼神。時間一長,架子上的鷹一見他過來就趕緊甩頭躲開他的眼睛。正因為當初下了這樣的苦功,今天回憶起老松井的形象,五官可以模糊,但那犀利靈動的眼睛,卻仍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拍攝《電影傳奇》這幾年,總有人跟崔永元提起那些曾經影響了很多中國人的譯制片。經過兩年多的緊張拍攝,《電影傳奇》拍了20多部譯制片。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很多在中國頗有影響的外國電影,在他們的國家甚至算不得什么。前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男主角接受采訪時直截了當?shù)卣f:“這不是我演得最好的一部電影!比毡倦娪啊渡缿佟返难輪T都一致拒絕采訪,他們認為這是一部很爛的電影。
《電影傳奇》下一步拍攝計劃是為人物作傳。不是大明星大導演,而是人們應該知道卻不知道的電影人。已經列上名單的,有寫出《敖包相會》的作曲家通福,有在“文革”中受迫害自盡的烏白辛,有讓造反派打死在攝影棚里的《紅旗譜》編劇海默。崔永元很清楚,這沒收視率,沒有多少人關心這些。但他認為有價值,甚至是“平反”的價值。
崔永元對《電影傳奇》有著他自己的看法:“中國電影的資料搜集特別重要,因為將來總有人會研究它,搞電影的人總要研究電影發(fā)展史。那么我們提供的口述歷史真相,就是最珍貴的!
會客省委書記
制作《電影傳奇》之余,崔永元在去年、今年“兩會”期間,各做了12期特別節(jié)目《小崔會客》,會的不是以往節(jié)目中經常出現(xiàn)的百姓,而是省部級高官。
崔永元一樣有底氣:“省委書記也是從什么插班生啊、野孩子啊那個時候長大的。小時候有什么區(qū)別。恳灿袗鄢源琢锇撞说,愛吃炒大蔥的!苯涣髦皫缀醪蛔鰷蕚,提前十分鐘才見面,兩人一握手,直截了當:書記,哪些事您不愛說,或者哪些事您非要把它說透,您告訴我!八驼f,你給我留點時間,讓我把哪件事說清楚,家庭私生活盡量不說!
小崔想讓公眾看到的就兩點,一個是他們腦子清楚不清楚,有沒有執(zhí)政能力;該知道的大數(shù)你要知道,該知道的走向你也要知道,這些東西你要說,得整明白。第二,看他有沒有人情味,有沒有人性,這個很重要;有沒有為了一個孩子而痛苦、著急,會不會為一個老百姓的困難感到難受。
這里面很多人讓他非常喜歡。比如西藏自治區(qū)黨委書記張慶黎,說起父親去世時他沒能在身邊,“潸然淚下,哭得像個孩子”。安徽省委書記郭金龍,孩子上學時他正在市里主管教育,想去的那所學校要提倆條件,他說答應不了,結果孩子沒進去。還有中國工程院院長、前上海市市長徐匡迪,因為上海百姓配合蘇州河改造,在市人代會上向代表們鞠了三個躬。
搶救中國大使
現(xiàn)在,崔永元又悄悄開始了名為《中國大使》的新計劃。他打算采訪86位新中國前任駐外大使,以及當時的翻譯、司機、秘書,可能有數(shù)百人。
已經采訪的兩位,一個是符浩,新中國第一任駐日大使,參與了中日邦交正;娜^程;一個是凌青,前中國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他們即將采訪的另一位大使,已經九十多歲。老人身體不好,一天最多采訪兩小時,他們就日復一日地去。兩位外交官的采訪眼下已經做了25小時,提供了幾百張照片、幾十萬字的文字資料。
“《中國大使》是外交史需要的,這些口述資料要完整地收集進去。不是說有檔案文本、歷史記載就夠了,所有的人都希望面對面地交流和采訪!彼f,“再過多少年,學者要研究電影或外交的時候,希望跟當事人聊,人已經沒有了。我給他保存住了這個機會。把這個檔案往這兒一放,就是你和他的交流,就相當于你可以聽到第一手的資料!
傅光明的《口述歷史之下的老舍之死》里寫了三個人,都說是自己把老舍的遺體從太平湖里撈上來的。三個人說的服裝不一樣,姿勢不一樣,遺體旁漂浮的東西也不一樣。崔永元特別喜歡傅光明的一段話:“誰在撒謊?我寧愿相信他們每個人都是誠實的。”
崔永元說:“口述歷史,是個體的歷史,它可能不是現(xiàn)實,也不是正史。但是我覺得大歷史,真正的歷史,就是這些個體的感受和細節(jié)!敝劣谥鞒秩说穆殬I(yè),他打算在三四年內慢慢退出來。他希望把所有時間都拿來搶救各個藝術領域的口述歷史,像《電影傳奇》、《中國大使》那樣,分門別類地做類似的口述史收集,比如戲曲、畫家。
(摘自《新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