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一位同事告訴我，現(xiàn)在社會上對王小波評價非常高，認為他是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和思想家。我一向敬重這位同事，覺得他是一個清醒的思想者，他所說的話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當時心里動了一下。

　　在工作崗位上的幾十年里，出于爭強好勝，我放棄了文學(xué)欣賞，一頭扎進了工作所需要的實用性知識，掉進了無底洞而不能自拔。退休之后也不讀小說類作品，而偏重于歷史人文方面的實實在在的知識，好像一個走下了舞臺的演員，帶著遺憾和頹喪的心情，訕訕地坐到觀眾席上看別人表演，想要搞清楚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人又是怎么回事。讀不讀王小波？猶豫了好一陣子。

　　出于好奇，我還是找了一本他的小說集來。這本書614頁，收錄了王小波的主要小說。但是，我無論如何讀不下去。先是從頭開始，不行；又從后面開始倒著讀，還是不行；然后又中間開花。那情景好比一只狗，企圖咬碎一塊堅硬的大骨頭。最后的結(jié)果是輝煌的，只剩下一篇半小說沒有讀完。

　　基本讀完之后，一頭霧水。我不知道他要告訴讀者什么。小說所展示的世界是如此怪誕變形，仿佛出于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視角，類似《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那樣的患者。故事往往像夢游者的敘述，似醒而非醒。作者顛覆了歷朝歷代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特別喜歡描寫不潔之物，如放在鍋里煮的大便、射進人家飯菜里的精液、男女陰毛、肛門以及血淋淋的痔瘡等等。態(tài)度是玩世不恭，說人家禿頂，就說那人頭上的毛還沒有他的陰毛多。作者對男女生殖器有病態(tài)的愛好，每一篇都離不開性交的描述。

　　基本讀完小說集的這天夜里，或者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我突然醒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小波，還有他的小說。是怎么回事呢？別人那么推崇，而自己卻看不出一點兒好來，難道自己變得如此弱智了嗎？年齒漸長，我常常在凌晨醒來。這時候腦子最清醒，許多問題都是在這個時段想明白的。我忽然想到，王小波莫非是一個憤世嫉俗者？帶著睡意接著思考。王小波討厭透了人的虛偽，特別是在那個瘋狂年代里的“革命”偽飾。他要戳穿人的偽裝。他有自信，借主人公的口說自己是色盲，對有色光譜不敏感，卻能看見紅外線和紫外線，目光能穿透衣料，別人穿什么都是白搭。他否定“崇高”，熱情地謳歌“壞蛋和惡棍”，他筆下的惡棍都是本色的，不加偽裝的。他的主人公全都喜愛性交。但作者不是偏愛性交，而是在贊美真人，不裝假的人。他崇尚的是自然主義。他寫道：“在我看來，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長，它沒有什么目的。風(fēng)起時一匹公馬發(fā)情，它也沒有什么目的。草長馬發(fā)情，絕非表演給什么人看的，這就是存在的本身。我要抱著草長馬發(fā)情的偉大真誠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地表演。在我看來，人都是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王小波英年早逝，他有許多“粉絲”，他們寫了許多悼念他的文章，我都沒有讀過，只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如今想來，王小波及其“粉絲”們的出現(xiàn)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反映了一股社會思潮。這股社會思潮帶著一種被愚弄后的憤怒，大夢初醒后的慶幸，對虛偽的鄙視，更是英雄主義嘗試失敗后的反彈，也是走向自然主義的宣言，其中帶一抹淡淡的虛無主義。

　　想到這里，我突然又想起了范美忠。范美忠其人其事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我參與了這場爭論，發(fā)表了兩三篇小文章。由王小波想到范美忠，我忽然明白，自己站在傳統(tǒng)的陣地，而對方則站在反傳統(tǒng)的陣地，互相對不上茬。我所說的一切，對于“挺范派”來說，猶如東風(fēng)吹牛耳。許多人強調(diào)，在災(zāi)難面前逃生是人的本能，無可指責(zé)。他們贊揚范美忠是一個勇者，敢于袒露心腹讓人看，比假道學(xué)要高尚。從這里可以看到王小波的影子。也許，他們屬于同一股思潮。

　　這股思潮的出現(xiàn)有其合理性。我也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能體會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頂禮膜拜的那些“偉大”實際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后的心情。直到如今，我還特別不能容忍某些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表演。他們馬列主義理論一套一套的，而行事則是鼠竊狗偷。虛偽是以美作外衣去掩蓋丑，一旦被看穿，則比狗屎還臭。但是，虛偽的存在不能泯滅真善美與假丑惡之間的界限，使它們顛倒過來，比如不能因此使射入飯菜里的精液變成“太太樂”雞精。美者自美，丑者自丑，界線依然分明。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將虛偽放入撿糞的筐里。

　　汶川大地震這場大災(zāi)難驅(qū)散了一天的迷霧，仿佛突然之間，中國人的善良天性爆發(fā)了，集中地展現(xiàn)在了世人面前，令海內(nèi)外震驚不已。這是真情的流露。我們怎能說那些志愿者是虛偽？怎能說那些開著私家車帶著救災(zāi)物資千里迢迢奔赴災(zāi)區(qū)的私營企業(yè)主是虛偽？怎能說借了債趕往災(zāi)區(qū)救災(zāi)的河北農(nóng)民是虛偽？怎能說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護住了學(xué)生的好老師是虛偽？怎能說活活累死在救災(zāi)現(xiàn)場的解放軍戰(zhàn)士是虛偽？怎能說全國踴躍捐款獻血的人民群眾是虛偽？怎能說無數(shù)在自家電視機前淚水漣漣的人們是虛偽？而且，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存在，絕非虛無。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中，這樣的氣氛中，我們有什么理由贊美那種以丑為美、宣揚獨自逃生是在追求自由和公正的做法？請注意，人們批評的是他宣揚的觀點以及宣揚觀點的行為，而非“不夠勇敢”本身。

　　我不是在批判王小波。他很有思想，很有才氣。他是在以藝術(shù)作品闡述自己對人世間的認識和理解。我也無意批判憤世嫉俗的虛無主義思潮，它是歷史的產(chǎn)物，將在歷史的演進中生存或者消亡。我只是不能同意，在全國人民為千千萬萬的人自發(fā)的、感天動地的崇高精神感動的時候，有人舉起類似王小波作品中的王二剛剛割下來的血淋淋的痔瘡一樣的東西，說“這才是美！” (許博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