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80年代是一個知識急劇傳播、文化劇烈碰撞的時期。文革后,中國社會突然從思想封閉的狀態(tài)中走向開放,雖然也歷經(jīng)諸多曲折,但向外,向更廣大的天地走去的決心是不能動搖的。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改變狹窄的精神生活的渴望要遠遠大于改變物質(zhì)貧困生活的沖動;因此,對書籍的狂熱閱讀構(gòu)成了這代人的精神生活的主要方式。
我的閱讀當然不會從80年代開始,倒是在70年代中期,就有了不俗的閱讀經(jīng)歷。我作為50年代末生人,搭上了知青末班車,在插隊期間居然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是讓比我略晚些的60年代或70年代的同行們所難以置信的。我是福建人,80年代初我已經(jīng)在福建一所高校教書,福建出了個朦朧詩人舒婷,自然是我們熱衷閱讀的對象。舒婷幾乎是那個時期想象中的詩歌女神,不過我似乎更喜歡北島,他的那種冷峻中透示出信念和理性。我個人在80年代初的閱讀卻是拋離了文學,更沉迷于哲學及當時的思想論爭。
我個人的閱讀十分孤獨另類,閱讀期刊,因為并沒有參與創(chuàng)作,當然只是作為一個讀者的局外人的閱讀,似乎無法像寫作者那樣身處于那樣的潮流中。因為過分熱愛理論,我的閱讀還是與現(xiàn)實有明顯距離。70年代末上學時,我在讀畢達可夫的《文藝學引論》、別林斯基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文集,因為那時的理論資源還只有前蘇聯(lián)的舊貨,沒有新的東西可以閱讀。盧新華的《傷痕》之類,我一開始就覺得概念化,只有張抗抗的《夏》,才讓我與當時的文學潮流貼緊了一陣子。讓我感動的作品,反倒是幾篇并不那么主流的小說,如高行健的《有只鴿子名叫紅唇兒》(1981),那時覺得有一種情感的華美,青春的渴望流宕于其中。80年代初,鄧麗君的歌聲從東南沿海向北方擴散,隨之而來還有三毛的作品,港臺文化是內(nèi)地思想解放在情感維度開放的導引。但給我留下記憶的是于梨華的《又見棕梠,又見棕梠》,書中主人公牟天磊倒是與我那時自以為孤寂的心靈相契合,而佳麗之無私的愛,也給那個年代青春年少的我提示了某種天真的向往。相比較傷痕的生硬,我更喜歡于梨華的婉約,可見我在那時的閱讀很不主流。當然,柯云路的《新星》(1984)已經(jīng)是后話了,那是我很投入的一次閱讀,因為四處開講座,我的閱讀這才重新與“集體”在一起。
說起來,我們這代人可能都是在商務印館的那套漢譯學術(shù)名著打下的學術(shù)底子,80年代初,商務印書館開始陸續(xù)出版漢譯學術(shù)名著,給那個時期的學子們的知識底蘊提供了及時的資源,尤其是康德黑格爾構(gòu)成了我們最初的學術(shù)根基。要說這么深奧的德國古典哲學吸引我們,這要得力于馬克思在中國的思想傳統(tǒng)和李澤厚在80年代引領(lǐng)風騷所致。
當時在南方一所高校教書,1981年的某天,我是無意中在并不寬暢的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有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漢譯學術(shù)名著,當時并不全,但數(shù)一數(shù)也有十幾二十本之多。那時,那排書就放在書架最下面一層,蒙滿了灰塵,我半天大氣都沒有出,想想這一大摞書,可以讓我去到怎樣的一個知識天地?抱了一摞書回到房間,門上貼著一張紙條:閑談請勿超過10分鐘。
確實,那時讀書有點貪大,21歲就啃黑格爾、康德、費希特等等,不求甚解,若有所悟就可。80年代初也正值思想解放運動,關(guān)于人道主義人性論的討論,在文學界和哲學界論戰(zhàn)正酣,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那本小冊子突然間就成為重解馬克思的經(jīng)典,我那時自然也是沉迷于其中。80年代初,關(guān)于人道主義問題、關(guān)于異化、關(guān)于美學熱、關(guān)于主體論,都可以從馬克思的這本小冊子中找到最為有力的理論依據(jù)。而所有這些問題,最為權(quán)威的闡釋者則非李澤厚莫屬,至少在我們這輩人來說是如此。李澤厚關(guān)于中國古代、近代、現(xiàn)代的思想史論的著作,可以說成為我們必讀的書籍。歲月如流,出生于1930年的李澤厚先生也年近80了,與他一起隱退的是一個時代的氛圍和思想氣質(zhì)。有人說,以77、78級大學生為代表的一撥人是“讀朦朧詩和李澤厚長大的一代”,此說當不為過。
80年代中期,其實有很多熱,但社會開始分化分層了,讀書不再會是一代人一撥人的共同閱讀。這個時期有尼采熱、薩特熱、弗洛伊德熱、海德格爾熱……?坪偷吕镞_則是80年代末與90年代的事。在文學方面,袁可嘉先生主編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作品選》陸續(xù)出到第五卷,這套書在那個時期的影響甚大,印數(shù)超過五萬冊,F(xiàn)代派是這個時期的熱點,陳焜著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研究》首印13000冊,迅速告罄,這本書無疑是那個時期西方現(xiàn)代派在中國的啟蒙讀物。
如果要說到我個人的閱讀,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書。不能借出,每天我都到教師閱覽室去讀這本厚厚的書,當年還是商務印書館的老版本,只供內(nèi)部發(fā)行用的。一邊讀一邊寫筆記,半年時間竟然摘抄了兩大本筆記本。
80年代初其實還有一個反傳統(tǒng)的潮流,我本人倒是深深地浸淫于此,也寫了文章,這也說明,80年代的閱讀,是有追逐西學的鮮明傾向。
再到后來的閱讀就是更加專業(yè)的閱讀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和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直至1987年才出版,這時的存在主義在中國的流行已近尾聲,只限于學術(shù)圈子,但《存在與虛無》首印37,000冊,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首版51,000冊,那時誰會認識到哲學史家說的,前者不過是后者的法文版的通俗寫本呢?那時我在北京東北部的“西八間房”(中國社會科學科學院研究生院)一間屋子里讀《存在與時間》,思想完全被它俘獲了。存在主義在那個時期最能吸引我們這代人,關(guān)于“自我”的學說就能引人入勝。記得那時汪暉說過,也是80年代上半期,他做碩士論文時,跑到北京圖書館里讀施蒂納,讀得極其投入。一度還有人把施蒂納看成后馬克思主義的始祖,不知他對“同一論”的破解,在如今汪暉的思想還有多少殘余?“西八間房”在80年代后期還是有很好的讀書氛圍,陳燕谷以苦讀著稱,他主要讀英文原著,羅曼·茵加登之類,以此來恐嚇那些高談闊論的人;靳大成則開口閉口人類學;許明還是在蔡儀和非馬克思主義邊緣徘徊;我那時開始讀點德里達,但從西八間房老遠跑到北圖卻常常遭遇閉館。那時有限的關(guān)于德里達的讀物還是讓我思想豁然開朗,在我看來,解構(gòu)主義有一種積極的進取姿態(tài),而存在主義則偏安于“棲居”。
80年代是知識匯集而迅速傳播的時期,西方近一個世紀的思想文化突然都涌進來,一代人蜂擁而至去爭搶那些思想文化的讀物。那是一代人懷著渴望和憧憬的閱讀,那樣一個閱讀的時代不會再有了——那是一個時代在閱讀。(陳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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