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口述實錄
在歷史遺留下的種種謎團中,老舍之死無疑是其中相當令人困惑的一個。他在那段時間究竟遭遇了什么?他又緣何會走上絕路?在10多年的訪問中,作者采訪了老舍的家人與眾多親歷者,胡絜青、舒乙、端木蕻良、楊洪……訪問中,作者拋開個人立場,真實記錄各人口述,并保留許多細節(jié)不一的敘述,只希望為讀者提供一條指向真實的通途。
端木蕻良:老舍之死是“文革”中一個悲哀的插曲
傅光明(以下簡稱傅):1966年“文革”開始,發(fā)生了文聯批斗、文廟大火那樣的慘劇,當時您在場嗎?
端木蕻良(以下簡稱端木):我寫過一篇《打屁股》,寫我們同時被打屁股。我們被拉到文廟,老舍跟我一起。當時要破“四舊”,紅衛(wèi)兵們把戲裝、頭盔呀、盔甲、刀槍劍戟呀,都點上火燒,讓我們都趴在四邊。天特別熱,再一烤,昏頭昏腦的。紅衛(wèi)兵都是學生,不是我們機關的,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
傅:聽說是女八中的學生。你們被紅衛(wèi)兵拉到文廟以前,在文聯大院里發(fā)生了什么呢?
端木:那天我去文聯時穿著洗得很干凈的襯衫。因為要批判我們,要談談自己有什么錯誤。那天是自我批判,一個個出來,在太陽底下撅著,最后在你的背上刷上你的工資、等級,什么什么的。我自己看不見,因為很厚的糨糊給人粘上,然后就掛牌子,“牛鬼蛇神”的牌子。
傅:老舍先生也給掛上牌子了?
端木:都一樣,大概是人人平等吧。我的腰本來就疼,老舍腰也疼。有時想把胳膊放在膝蓋上,都不許。人都邪了。我和老舍是最后兩個被揪出來的。我知道文聯有個后門,我本來想和他說,我們從后門溜出去吧。后門就是西單商場。后來我想,不對,這樣一來罪就加深了。他們很注意我們的動向。再后來就到文廟。文廟就是用唱戲那種黑紅棍打屁股,當時我就忍不住想笑,因為這棍子是在戲臺上用的,現在打在自己身上。但是不敢笑,咬著舌頭。所以后來我跟秦牧說起時,他說,你真行!但是我沒笑出來,笑出來不得了,咬著舌頭。
傅:當時老舍挨打很厲害嗎?
端木:當然厲害了。還有人問我,哪個是老舍?我說我頭低著,看不見。實際上我看見他了。他離我不遠,因為他穿的衣服很整齊,他還穿著外套呢,是西裝。我只穿著襯衫;厝サ臅r候,他不知怎么的,頭被打破了,纏上繃帶。學生們,就是那些造反派,說他故意出怪相,就都揍他。這時候有的人就想,把他送到公安局還保險一些,不至于被亂棍打死,就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了。
傅:把老舍送到公安局去,是文聯自己的人要考慮保護他嗎?
端木:他們造反派也不是一致的,里邊有好人。我在撅屁股挨打時,還有人說他態(tài)度硬。
傅:這事發(fā)生的第二天,老舍就投了太平湖。您是怎么看老舍自殺的?
端木:造反派告訴我們“老舍是自絕于人民”,是“反革命”。因為我們都集中到一個小屋里了,我還有一個床,給他留的床,床還空著呢,等著他來。造反派說:老舍不會來了。我都不大信,因為老舍這人是很樂觀的,他自殺我不相信,后來我跟鐘耀群還到太平湖去尋過他。當地的人也不清楚。碰到好多老百姓,有的說有這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也弄不清楚。還到居民委員會去問過。文廟的事,后來我才知道是文廟,當時還不知道。車子開的時候不準我們向外看。
傅:當時您和老舍是同一個車嗎?
端木:不是一個車。當時上車的時候就揍你,在車上也挨打,任何人都可以揍你。
傅:從文廟回到文聯又繼續(xù)批斗了很長時間嗎?
端木:時間不算長。老舍在文化局,我在文聯。連沙發(fā)都抬走了,說那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傅:與您一起挨斗的還有哪些作家?端木:有蕭軍,蕭軍是一個女孩子在院子里拿皮帶打他。江風,在我旁邊,他挨打很重。紅衛(wèi)兵對我還比較輕一點。老舍因為他的衣服特殊,另外我也特別關心他,所以看得見。別的好像沒大看清楚。楊沫那天沒有去。那天開會是自己批判自己,草明好像也沒去。
傅:那您當初是怎么認識“文化大革命”的?
端木:當時我很尊重“文化大革命”。我想老舍跟我一樣,也是很尊重“文化大革命”,所以那天他穿得很整齊,我也穿得很整齊。
傅:也就是說去文聯之前您并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
端木:不知道。知道我就不去了。
傅:當時是怎么形成的批斗場面?
端木:我去得比較晚。大家都坐在那兒,我覺得氣氛不對,還糊了兩個大高帽子,后來也沒有人戴。我還奇怪呢,要給誰戴?心想其中至少有我一頂。所以我就盡量減少說話,盡量在別人后頭躲著。但是這時候外頭就在搞牌子,我也看不見寫的什么東西,一個一個往外叫,根本就沒開會,叫到院子里。是文聯內部的造反派。叫到院子里撅著打。
傅:當時您是和老舍先生在一起嗎?
端木:本來我在前邊文聯,老舍在文化局,那舊房子原是清朝的郵傳部,文聯的房子是英式的。前頭有個大玻璃窗。那天叫了半天,我和老舍是最后兩人。我倆背著手從玻璃窗往外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因為一會兒就落到我們頭上了,我們得了解他們的用意。
傅:從文廟回來后,老舍把掛在身上的牌子摘下來,您看見了嗎?
端木:是這樣,他們說他奇裝異服。我還奇怪,怎么個“奇裝異服”。老舍大概聽見這話就生氣了,他就把脖子上的牌子摘下來扔在地上。那些人就火了,就打。我到屋里,沙發(fā)地毯都沒有,我就坐在地上喘口氣。我聽見外頭鬧才看到的,看了一眼老舍就被帶走了。我們也不敢多看,多看馬上就“惹火燒身”。我們剛從文廟回來,都在屋里坐著。
傅:您什么時候回的家?
端木:當天夜里很深了才放我回家。我記得當時我對大嫂說:不要開燈。因為我怕她看見我的狼狽樣子,她不在乎,我大嫂問我身上弄的什么東西,我說我也不知道。
傅:當時文聯的干部都在場嗎?
端木:那天是否在場記不得了,那時候目不敢斜視。
傅:老舍被“扭送”派出所,您看見了嗎?
端木:那是在文化局那邊,我在文聯這邊。文化局本來就跟我們不對付。我反黨的罪名之一就是鬧文聯的獨立王國,想跟文化局分開,后來不但沒分開,還合并,把文聯取消了。后來文化局管我們。
傅:當時揭發(fā)批斗的場面您看到了嗎?
鐘耀群(端木的夫人):我聽說要打草明時,她說,你們可別打我,我就這把老骨頭,經不得打。她大概還求誰,就是領紅衛(wèi)兵的這些人。后來大概也就沒怎么打她,好像是這樣的。
傅:事情已過去快30年了,您今天對老舍投湖怎樣看?
端木:一個作家對人民的主要貢獻是通過作品。他當時還在寫《正紅旗下》,他沒能完成。在這之前他也寫了很多配合任務的東西。他的生命不至于那么短,他有好多事可以做,好多東西可以寫,他的死是我們中國的一大損失吧。別人無法代替他寫東西。這是“文革”中一個不愉快的插曲。當然,“文革”唯一的就是不愉快的東西。我特別悲痛。后來恢復我可以寫東西時,我還寫了他。人家找我寫回憶老舍的文章,我那時還病著,只能我說一段,她記一段,然后我給連起來,文氣也還通。
胡絜青:他攥著我的手,哆嗦得很厲害
傅:去太平湖是舒乙陪您去的嗎?
胡絜青(以下簡稱胡):先是給舒乙打的電話。舒乙去了之后繞了半天等著。我因為是夜里一點鐘才去的,他找不著我,他就回家了,兩人沒碰頭?赡芴热粲兴,骨灰不至于就沒了。
傅:就是說是您一個人送老舍先生的遺體去的八寶山?
胡:因為那天我家還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兒,讓他陪著我去的,一直跟著我。八寶山那時候死人特別多。1978年給老舍平反時,在八寶山非常轟動,八寶山里面都是人,滿滿的,大街上人也非常多。好多人都說,老舍一直是愛國的。鄧大姐在沒有正式紀念的時候,先半點鐘來了,把我叫到休息室,當場跟我說,你真堅強呀,讓你兒女跟你學。倘若要是沒有打倒“四人幫”,你、我都活不了。這是鄧大姐親口跟我說的。
傅:老舍去世前一天,從文聯回家以后沒跟您說過什么嗎?
胡:什么也沒說,他自己覺得那五百多人沒有他,七百多人也沒有他。全國文聯斗田漢、夏衍,也沒他,所以他才給文聯打電話要去。不想一去就那么樣兒了!貋碇,老舍跟我說,我希望把我的委屈說說,你寫,寫完之后讓人給寄了去。那時只能寄。我兒子把我寫的這個貼在身上,那時都夜里三點鐘了,總理已經睡了,秘書接進去了,說,老舍已經沒有了,你安心等待我們把老舍找著。特意給我打來電話。那時候還不知道老舍死,就知道他第二天失蹤了。跟我要人,文聯來的人把所有的墻都敲敲打打。上頭有一個窟窿,還爬上去看看老舍是不是藏里頭了……
傅:您是說是您一人送老舍去八寶山的?
胡:是我自己跟著棺材走的。
傅:老舍那天回家后,您看沒看出他當時的狀態(tài)很不好?
胡:他很少在家里說家長里短。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讓老楊買了焦圈,買了燒餅,熬的粥,他一點都沒吃。他告訴我說,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我們兩人不要摻和,我上我的機關,你上你的機關。我就傻子似地聽他這個了。要是多留一個心眼,他出去我跟著,興許就不會出事了。
傅:您幫他擦傷口時,他有沒有說什么?
胡:沒辦法,那時候統(tǒng)戰(zhàn)部都打爛了。
傅:老舍讓您寫個東西交給總理,那時候說什么了嗎?
胡:他讓我拿筆,他寫完了之后,就睡覺了。他在他的屋睡,我在我的屋睡。
傅:是老舍先生自己寫的?
胡:他說的,我寫的。我寫完之后,讓我兒子、我二女兒一直跟著到那兒見總理?偫砟菚r已經睡覺了,秘書說他傳達。第二天就說,總理知道了,老舍務必找到。
傅:當時老舍說您寫的那個東西現在還能回憶起來嗎?
胡:他讓我寫的就是:我由舊社會受苦受難,我寫小說不算一回事。解放后解放軍和毛主席、周總理又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報答黨的恩情,我一定要把新社會一切事情告訴大家。就這么寫的。文章已經不在了,已經拿到總理那兒去了,要不鄧大姐一見面就說我堅強,熬過來真不容易。
傅:老舍回家時沒跟您講文聯挨斗挨打的事?或者對運動的看法?
胡:他什么也不說。在我剛結婚時,第二天早上他就告訴我說,凡是你看我坐在那里抽煙,你別跟我搭話,我不是跟你鬧別扭,是我正在想小說呢。由那時起,凡是他自己上屋里去,我都不干擾他。兒女們也知道,也不上他屋里干擾。有時他需要什么東西,買襪子啦,買小襯衫啦,買大衣,寫一張條兒給我。我整個就是他的買辦。就這么個情形,很少說話。
傅:他當時有沒有委屈、憤怒、不滿的表示?
胡:沒有,他當時攥著我的手,哆嗦得很厲害。據別人說在國子監(jiān)挨打時,臉色——那種氣憤的樣子有人看出來,情況不好。說臉色煞白,那種不服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們就說這老先生看情形不好。從派出所回來時,我當時穿了一件大衣,我把大衣脫下來給他穿上,我自己穿一個小褂。我怕他摔下來,就摟著他。
傅:老舍流淚了嗎?
胡:他從來不哭,他特別堅強。我沒到重慶時,他差不多老哭,知道他母親已經死了,他不能孝順母親。我在北京替他孝順母親,把他母親發(fā)送完之后,才帶著孩子去的。他后來知道母親沒有了,他見著人就掉眼淚,就哭。
傅:老舍回家后抽煙了嗎?
胡:他就是寫文章時抽煙,平常日子很少抽煙,三年困難時,還囑咐我,來的客人,你別敬煙,煙我自己還不夠抽的呢。
(《老舍之死口述實錄》傅光明鄭實/采寫,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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