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川是《南京!南京!》最具光芒的角色之一,影片以其心路歷程貫穿始終。在一部中國大屠殺題材的作品里,在一個受害國所拍的電影里,在一檔敏感的歷史公案前,讓一位侵略者占據(jù)如此篇幅并且?guī)捉?無疑需要足夠的理由和勇氣。
近年來,思想界興起戰(zhàn)爭原罪說,戰(zhàn)爭即罪,遑論正義與非正義。即使不考慮這場新的文化流變,世界范圍內(nèi)的二戰(zhàn)電影創(chuàng)作,同樣從正義與非正義的簡單分野,轉(zhuǎn)向了更為復雜的人性、更為內(nèi)核的真相、更為多樣的個體。
《南京!南京!》同樣深入了一個富于現(xiàn)實感的角度:時光向前走,歷史向后退,中國的年輕一代,該如何觸摸自己的前輩曾經(jīng)遭遇的那個巨大傷口?日本的年輕一代,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前輩曾對他國的所作所為?
在這樣的背景下,角川猶如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帶入,每一個相關或無關的人,被他帶入歷史的內(nèi)核,帶入個體生命的靈魂,感知他在那個特定時空中的所見與惶恐。他放過了中國慰安婦小江(江一燕飾),但不敢或許也無法讓他的同伴放過小江,他明知姜老師(高圓圓飾)屢次冒充親屬營救難民卻不揭發(fā),但他不敢或許也無法讓他的同伴不去揭發(fā)。姜老師被帶走時,他背叛了“自己人”,成全了“敵人”,他對她開了槍,他是懂得她的,因此成全了她,讓她干干凈凈地離開。角川對這場戰(zhàn)爭開始懷疑了,那不是他想要的,應該也不是很多人想要的。他帶著朦朧的懷疑前行,直到把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他自殺是因為感到了羞恥,感到自己國家發(fā)動的這場戰(zhàn)爭是丑陋的,丑陋地殺人,丑陋地泄欲,它摧毀的不僅是中國的男人女人,也摧毀了日本的男人女人。
《南京!南京!》亦有自信去迎接爭議,它是關于人性的,并不局限于民族性,它是給中國的,也是給世界的,它將幫助我們在更大程度上獲取真相,而不是又一次陷入簡單的集體式情緒風暴。僅僅拍一部表態(tài)的電影也是無甚效力的。必須往前走,深入內(nèi)核,挖取真相,再交由每一個人自己去看,去判斷,侵略者在大屠殺里做過什么,想過什么,受害者又承受過什么,抵抗過什么。把角川給他們,讓他們跟隨角川親歷那場戰(zhàn)爭,如果他們也像角川一樣感到了懷疑,感到了羞恥,他們也許會重新看待那段歷史
片尾的照片與字幕,清晰地告知我們,歷史中那些抵抗的生命,22歲,24歲,28歲,30歲……他/她們就在我們的年紀,如果我們身處他/她們的情境,會怎么做,怎么選擇?會像小江那樣嗎,纖弱的身軀卻第一個舉起手,加入日本征用的慰安隊,為自己的姐妹和不認識的同胞換回過冬需要的衣物、食品、煤炭。她曾是妓女,但她是你見過的最蕩氣回腸、最有種的妓女。
南京淪陷,300名“支那兵”被圍困,陸劍雄(劉燁飾)如同他的名字一樣,第一個站出來,然后,小豆子站出來,然后,一個又一個站出來,他們在沉默后一起喊出“中國萬歲”。他們的抵抗如此微渺又如此強悍。
中國的南京大屠殺被述說得足夠多了嗎?事實上,我們一直以來的錯覺是,這是一個被翻來覆去的題材,然而扳起指頭時,我們沒有一部真正屬于自己的表現(xiàn)大屠殺的電影輸向全球。有一位希臘搖滾歌手,家人死在奧斯維辛,戰(zhàn)后他在以色列建立了家庭,寫了一些關于大屠殺的搖滾,許多以色列年輕人都是通過他的搖滾樂了解了大屠殺,陸川做的是同一件事。
作為一部戰(zhàn)爭電影,《南京!南京!》當然不乏場面,文物級別的兵器、等比例復制的城池、精心設計的巷戰(zhàn)、教堂里恢弘的調(diào)度、不落俗套的運鏡……但陸川同時又沖出了視覺與場面,切開細部,直擊你的心。
南京淪陷后,德國商人拉貝建立了一個難民區(qū),收容幸存的中國民眾,很快日本兵闖入強暴了女性,強暴的情節(jié)沒有筆墨,只有小江躲在墻角裸露在亂衣衫外的纖弱的膝蓋,和一雙驚恐哀傷的眼神。拉貝的秘書唐先生(范偉飾)因保護唐太太(秦嵐飾),女兒被日本兵像扔布娃娃一樣扔出窗外,沒有小孩的驚叫,沒有落地的尸骸。
所以,如果你擔心這是一部必然血腥的殺戮片而恐懼走進影院,你的擔心是不必的。影片使用了留白法,省略法,以一種沒有血的方式表現(xiàn)血腥。難民區(qū)的女人被挑出供日本兵尋歡,一些女人慘死,沒有一聲哭喊,沒有一滴血,只有手推車上堆著的白皙美麗的全裸體,與運送它的日軍的黑色兵戎形成尖銳的對照,刺目的白皙,刺目的美麗,你甚至覺得她們一定很冷,一定很疼,雖然她們已死。這一幕將長久地盤旋在你腦海里,再好不過地肯定了黑白影像的策略。
影片的格調(diào)是冷靜的,但是留白又帶來某種詩意和寫意,它們并行不悖,形成一種奇異的美感。姜老師被押走時,銀幕上全然被切斷了聲音。她走著,回頭望著,突如其來的無聲幾乎使人窒息,那段路如此漫長,這是一段心理時間,是姜老師的,是觀眾的,也是角川的。突然一聲槍響,角川對著她開了槍,時間流動了,慈悲流動了。片尾,小豆子活下來,他笑了,笑啊,笑啊,由喜及悲難以分辨,這段長達半分鐘的笑容同樣被做了消聲處理,變成一片無邊無解的寂靜,它給了觀眾自由感受的空間,你所能想到的,都可以在那一片空白里。對這段復雜多義的笑,音樂是難以窮盡的,而無聲,讓一切聲音成為可能。
王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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