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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國孩子在美國的學習

2001年4月2日 14:26

  美國作業(yè)難倒中國老爸

  我是一個“痛恨”中國現(xiàn)行教育的父親,有一個正在這種教育中備受折磨的女兒。

  往日我從女兒嘴里聽到的最多的口頭禪是“吐了,我要吐了”。問怎么啦?“背到什么時候才算完哪!”

  有時候,女兒也讓我拿著那些語文或歷史課的“標準答案”幫她背。這是一些什么“標準答案”哪,通常女兒還沒背完,我已經(jīng)受不了了,也想吐,還伴著萬丈怒火———那真是一種生理上的厭惡。想到千千萬萬中學生腦子里,塞滿這些不經(jīng)思考只為通過考試然后便棄之如敝屣的“標準答案”,內(nèi)心便生出莫名的恐懼———靠“背功”,能培養(yǎng)出面向未來、面向世界的一代新人嗎?!

  在女兒剛開始上高三的時候,有了一個去美國的機會。我當然知道,在高考之年脫離中國教育是一個極大的冒險———以女兒的成績,考上國內(nèi)一個不錯的大學還是可以的;可去美國,驟然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英語教育體系,命運難以逆料。反復權衡之后,我說明種種利弊,讓女兒自己選擇。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走”。

  決心“走”,我和女兒其實各懷鬼胎,女兒是為了“減負”,說美國學生多輕松呀;而我是為了讓女兒能得到所謂“創(chuàng)造性教育”的訓練。盡管我以往讀過不少關于美國教育的書籍和文章,心向往之,但那“創(chuàng)造性”到底是什么模樣,怎么出來的,如果不浸潤其中,仍是隔靴搔癢,實際上不可能有真切的體會。

  我萬萬沒有想到,美國教育的“創(chuàng)造性”,竟會使我這個遠在萬里之外的老爸一度寢食難安。

  女兒到美國第四天,便進入波士頓一所最好的公立中學。首先讓我詫異的,是女兒說不清她上了幾年級。原來,這所學校的每一個學生,除了課任老師之外,還有一個“指導老師”,負責根據(jù)學生的學習程度,提出每門課進入哪一個年級學習的建議。結果,女兒的英文、化學在12年級,數(shù)學和美國歷史在11年級,法語在9年級———每一門課,女兒都在不同的同學們之間“游蕩”,她確實搞不清自己是幾年級的。

  我原來認為,女兒在美國首先遇到的最大問題,是語言,只要語言過關,理科課程有國內(nèi)的底子,可以“后來者居上”。沒學過的課中,最容易的應該是美國歷史,“區(qū)區(qū)200年歷史有多少東西呢?”我在給女兒的電子郵件中,甚至只用了短短幾千字就把美國歷史的脈絡講了一遍!熬瓦@么點東西,橫趟!”

  結果,讓我大跌眼鏡的,恰恰是這門“最容易”的美國歷史。

  僅僅十幾天過去,女兒就發(fā)來“緊急求援”郵件,一連十幾個驚嘆號。女兒從未學過美國歷史,一下進入11年級,兩眼一摸黑是可以想見的,把一本英文的美國歷史讀一遍至少也要個把月呀。我這個老爸,先當兩個月的“拐棍兒”自是義不容辭。可是一看美國老師留的作業(yè),我就傻了———這是中學生的作業(yè)嗎?

  “公民權利”研究論文

  要求:在3到5頁紙之間,打印出來,要雙空行,至少用3種資料來源(如網(wǎng)上,書籍等),至少有5句引文。

  對比以下四人關于黑色美國(BLACK-AMERICA)的觀點:BOOKER T.WASHINGTON(布克·華盛頓,W.E.B.DUBOIS(杜伯依斯),MARTIN LUTHER KING,Jr(馬丁·路德·金),MALCOLM X(馬爾科姆·X)。

  在你的論文里,應該控制關于他們生命的故事,我不想讀傳記。但是,需要把每個人介紹一點,還必須納入貼切的材料在你的論文中。然后,討論他們關于黑色美國的觀點,要把你的想法寫進去。還要把你的引文或材料的來源列出來,比如某某網(wǎng)頁,某某書。

  女兒在郵件中說:“那幾個人都是黑人,但除了金之外,我都不知道怎么翻譯……”

  面對這個作業(yè),我深感慚愧。說起來,我對美國歷史算得上熟悉,至少讀過幾十本名家專著,多位美國重頭總統(tǒng)的大部頭傳記,全部總統(tǒng)的列傳,還有難以計數(shù)的文章?墒牵@個中學生的尋常作業(yè)卻讓我“暈菜”了。什么叫“黑色美國”呀?

  這時我才體會到,研究必須閱讀,而閱讀并不等于研究,研究必須寫作。以往在閱讀時,哪里會想這些問題呢———其中兩個人我甚至毫無印象!

  為了幫女兒適應這種學習,老爸必須應付這個挑戰(zhàn)。在兩三天的時間里,我生平第一次開始“研究”美國歷史。幸虧關于美國的藏書甚豐,于是瘋狂閱讀,書房里擺滿了一本本夾著許多紙條的美國歷史著作、不列顛百科全書和《美國讀本》這類的原始文獻,外加網(wǎng)絡搜索。等這4個黑人領袖的資料搜集得差不多時,我開始仔細對比他們的觀點和實踐,行文時材料取舍頗費躊躇,反復推敲觀點,從早上一直寫到深夜。此時,女兒在大洋彼岸竟一次借了10本書,也在瘋狂閱讀。

  后來,女兒說“部分”采用了我的觀點,但結構對她很有啟發(fā):“原來論文是這么寫啊!”我們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美國老師的“判決”。這對我們父女倆都是第一次!

  老師的評語下來了:“哇!極好的努力的結果和論文。你的關于這幾個人的聯(lián)系展開得非常好,準確而且讀起來非常有意思。好樣的!”評分:A。

  這個評語讓我孩子般大叫起來!

  我以為這種難度的作業(yè)不會太多,可“求援”郵件一個接著一個,每一次都讓我先暈半小時。在這些“研究寫作”中,我感覺補上了許多知識漏洞,并且這些獲得的知識,都在寫作中與自己的觀點形成了“孿生”關系,難忘。

  現(xiàn)在我列舉兩個作業(yè)題目,各位一看便知道這些作業(yè)的分量了!

  關于南北戰(zhàn)爭:

  1.你是否同意林肯總統(tǒng)關于美國不能存活除非它全部解放或全部奴役的聲明?解釋。

  2.解釋為什么北方白人反對奴隸制,南方白人擁護奴隸制,但他們都感覺他們在為自由而戰(zhàn)?

  3.自由對于黑人意味著什么?

  4.林肯總統(tǒng)和格蘭特將軍表示在內(nèi)戰(zhàn)后,南方不應被粗魯?shù)貙Υ槭裁催@是一個聰明的政策?解釋。

  5.在內(nèi)戰(zhàn)期間,女人開始擔任很多以前男人的工作。你能對由于內(nèi)戰(zhàn)造成的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沖突的問題做出怎樣的概括?

  構造一個爭論,運用歷史證據(jù)來支持或反對下面的觀點:美國內(nèi)戰(zhàn)是地區(qū)差別不可避免的結果。

  菲律賓問題:

  1.什么樣的美國人可能會同意Josiah Strong的“我們的國家”?什么樣的人會不同意?他們?yōu)槭裁磿饣虿煌猓?/p>

  2.Bryan如何將“帝國主義”同獲得西班牙領土聯(lián)系起來?你認為他聯(lián)系得對嗎?為什么?

  3.Lodge對獲得菲律賓這件事的辯詞是如何反映了美國的傳統(tǒng)政策的?

  4.你認為有比麥金利總統(tǒng)以控制菲律賓來處置菲律賓的命運更好的選擇嗎?

  這兩個作業(yè),讓我重讀了一遍《林肯傳》和《南北戰(zhàn)爭史》,捎帶把菲律賓史也過了一遍。按中國的標準,我認為大學歷史系的學生也會感到費勁兒。女兒吃得消嗎?會不會望而生畏?

  女兒在郵件里說:“這個菲律賓問題是屬于我們學的‘帝國主義和進步主義’一章內(nèi)的一個問題。我們歷史也有教科書,但老師上課從來都不講,都是讓自己回家看。他上課有時給我們放錄像,講的東西都是教科書上沒有的東西。作業(yè)就是給我們好多材料去讀,然后回答問題或找重點,還通過讓我們做一些有意思的作業(yè)來記住知識。比如自己編單詞填詞游戲,劃時間線,和同伴一起完成地圖、海報之類。工作量特別大,但有興趣!

  女兒不僅沒有在美國教育中“減負”,而且經(jīng)常一夜只睡三四個小時,有一次竟只睡了一個小時———因為遇到了一次匪夷所思的作業(yè)。

  正當女兒的“求援”郵件開始稀疏的時候(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開始不大需要“老爸拐棍”),突然又接到一個“雞毛郵件”?吹矫绹鴮W校里竟有這樣的作業(yè),我愣了半天———

  制作你的家譜:寫出從高祖父母至你的全部男女親屬的姓名和生卒年份。

  這個作業(yè)不僅讓我也讓我的朋友們大為感嘆,這是在培養(yǎng)“尋根”意識呀,別忘了祖宗!別忘了“你從哪里來”!

  我又一次慚愧:因為兩歲時便離開了我的祖父,直至他去世再沒見過,我甚至不能說出他的名字!我無法完成這個作業(yè)……

  無奈,我們?nèi)议_始“總動員”,依據(jù)一份不夠完整的家譜,開始“作業(yè)”。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中國的家譜記男不記女,家族的女性稍早一點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以××氏記之,到嫁出去就“消失”了。而且,沒有生卒年份,只有男性姓名。幸虧女兒的爺爺健在,80老翁憑記憶一個個推算出是咸豐多少年、道光多少年、光緒多少年什么的,奶奶則抱著一本中西2000年對照歷找出公元年份。最后,由女兒的二叔總其成。當我看到這份密密麻麻姓名的家譜時,一種家族的歷史感油然而生!

  當我把這份作業(yè)傳到美國后,女兒大為興奮,竟說要再還原為中國朝代紀年,“我要用中國文化鎮(zhèn)老師和同學一下!”因為她還要解釋什么是中國紀年以及為什么中國傳統(tǒng)“記男不記女”。所有這些,都要畫在一張大紙板上。為此女兒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同學們的作業(yè)擺在班里,互相觀摩,驚嘆聲此起彼伏。老師走到我女兒身邊,拿起這份特殊的作業(yè)說:“這是我最感興趣的一份!”然后開始結結巴巴地念那些拗口的中國名字……女兒這個樂呀!

  “歷史”就說到這兒吧,我要強調(diào)的是,所有這些作業(yè),沒有需要“背功”的時候,更沒有“標準答案”。你獲得什么等級的評分,全看你搜集材料的功夫和有沒有獨特又言之有據(jù)的觀點———你不必擔心“對”還是錯”。

  英文(語文)課有沒有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我讓女兒發(fā)給我?guī)灼⑽膶懽鞯念}目以及老師的評語。

  女兒回復說:這個學期的英文課是文學。我們老師新開辟了一個領域,研究美國黑人文學。要讀很多美國黑人的作品,還要寫論文。我們上學期學的是興趣寫作,有以下題目:

  1.本性獨白。

  評語:希望你生活中快樂的時光可以幫助你渡過困難的時期。

  2.未解開的疑惑———寫一件發(fā)生在你或你周圍人身上的事,要求是一件讓人不敢相信或無法解答的真事,不能是你做夢。

  評語:你的“令人無法解釋”的經(jīng)歷可真是聳人聽聞而有趣呀!(天哪,女兒竟有聳人聽聞的經(jīng)歷?!)

  3.書信論文。要求以書信的形式講述一件事,可以是兩個人來回通信,也可以全是出自一人之手的信,但必須是一組信件,四五封左右。

  評語:年輕的愛是很美的事。(女兒寫了初戀吧?我很想看到。)

  4.給校長的一封信?梢苑从衬銓W校的不滿或肯定,或問一些你一直想問的問題。校長會讀每一封信,然后到班里和你們討論。

  5.本性獨白(2)。要求用一件事來反映你的個性,把重點放在心理描寫上,全文用心理描寫。

  評語:比賽之前的那種緊張是每一個運動員都要經(jīng)歷的。(女兒一定寫了競賽心理,在國內(nèi),她是校運動會三塊金牌獲得者。)

  6.詩。寫十種不同形式的詩:五行詩,美國五行詩,重復記號詩,HAIKU(一種不押韻的日本抒情詩),離合詩句(就是每一行的第一個字母可以拼成一個單詞),字母詩(詩中包括所有的26個字母),政治詩,有形詩,每一節(jié)用“若是……但是真的……”、“沒有人知道……”為開頭的詩。(中國乃詩歌大國,可學生們什么時候寫過詩?)

  評語:你做了個非常好的作業(yè),Stephanie(女兒的英文名)。你的詩展示了你過去的很多努力和想法。你的英文每天都有出色的進步,祝你在第二學期幸運!還有,請記住,任何時候你感覺需要聊天,我都會很愿意傾聽的。

  這都是一些多么有趣和富有挑戰(zhàn)性的題目呀!而老師的評語,會怎樣激發(fā)女兒的寫作熱情!

  與女兒一無所知的美國歷史課不同,女兒只要求我寫一下以“沒有人知道”為開頭的這首詩,因為前面的詩已經(jīng)讓她“腦仁兒都裂開了”。結果,我和朋友一起謅出的“詩”,女兒竟沒看上,只起到一點啟發(fā)作用,“看了你的,我自己就有詞兒了!”

  女兒說:“我的英文老師特別特別好,我很多事都跟他說,我們倆的兩次長談,我都差點哭出來。其實已經(jīng)哭了,但沒讓眼淚流下來!蔽业难劬σ舶l(fā)熱———在國內(nèi),直至上高三,女兒竟從沒有一次與老師長談的愿望和機會……

  有人會說:“你這算什么?給女兒做作業(yè),這不是越俎代庖嗎?”問題也許沒有這么簡單。我想,父母應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孩子的“學習伴侶”,可以互相討論,可以指導孩子閱讀,告訴他從哪里可能找到相關的資料,激發(fā)孩子的學習興趣。可是,所有這些在國內(nèi)教育中是“奢想”,孩子從來沒有與我討論過任何學習問題,因為只要狂背“標準答案”就足以應付考試。我也主動看過幾次作文的題目,那些題目平庸且缺乏想象力,令我頓失“參與”熱情,逃之夭夭。

  女兒赴美只有短短3個月,變化很大。通過電子郵件,我開始領教什么是創(chuàng)造性教育,這比我看過的任何一本書都來得真切!扒笤编]件好久沒有了,可我這個老爸,竟開始希望能接到這樣的“求援”———這種“研究”,真是令人著迷的游戲!

  “我以性命擔保她行”

  如果在幾年前,你問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嗎”,我會斬釘截鐵大言不慚地回答:“恐怕在20萬個父親中,你才能找到一個像我這么了解孩子的人!”說這樣的大話是有根據(jù)的。在女兒的整個初中階段,我們父女倆之間經(jīng)常進行有趣的談話,老謀深算的我,常使女兒驚訝地大叫:“怎么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呀?”

  女兒進入高中后,我算是領教了什么叫“高考戰(zhàn)車”。每天5點半,她就要起床,自己匆匆吃點東西,6點多就出門了。晚上,我們只有晚飯的十幾分鐘可以聊聊,吃完飯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關門,做作業(yè)直至深夜。我和女兒從容談話的時間急劇減少。

  我漸漸感到“信息短缺”,以往“特別了解”女兒的信心開始動搖。事實上,除了議論一下每次測驗考試的成績,我們幾乎來不及再聊點別的。在女兒上高二時,沒有和我商量,她告訴我“要分文理科班了,我報了文科”。

  我心頭一震,心想“大事不好”,這意味著女兒對自己的理科前景作出了否定評價。

  在理性上,我是堅決反對中學分什么“文”、“理”班的(我甚至認為大學本科階段也應該是“通才教育”),誰有權這么早就強迫一個孩子只能學什么呢?憑什么這么早就認定一個孩子不具有多種發(fā)展的可能呢?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怎么可能對自己“適于”學什么作出正確判斷呢?

  我小心翼翼地問女兒:“你為什么這樣選擇呢?”女兒說:“老師說我沒有數(shù)學腦子……”

  這話讓我怒火中燒,一個為人師者,怎么可以這樣摧毀學生的自信呢?“再想想怎么樣?我認為老師說得沒有道理,你很正常,并沒有偏科……”“你說沒用,反正我得選一個!”我默然。

  家長和學生,竟這樣只能屈服于現(xiàn)存的教育制度而毫無反抗余地———哪怕它是如此荒唐!

  我讀過不少教育學和心理學方面的書,深知“評價”和評價的方式在一個孩子成長中的作用。因此,哪怕孩子在某次考試中成績不好,我也總是說:“這沒關系,沒準兒比全對還好,因為錯過的東西印象更深!”但是我也感到,家長的鼓勵對孩子的影響越來越小,因為你不“專業(yè)”、不“權威”,孩子做不出來的題,你通常也做不出來;你指導的作文,通常還會被判低分。

  很明顯,在學校里,老師對孩子的評價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有時我深感恐懼: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不了解女兒了———每天能和她有效相處的時間不超過半小時,她一天要在學校呆10個小時,要說“了解”,恐怕沒有人能比老師更了解孩子了?墒呛苓z憾,無論是每學期一兩次的家長會,還是學期結束時老師給孩子的評語,都絲毫不能增進家長對孩子的了解。我相信與我有同感的家長很多,那家長會實際上就是“動員會”,動員家長與學校一起來給學生施加壓力,無論哪一科的老師講話,都是形勢多么多么“嚴峻”,希望家長“督促、督促、督促”———每次家長會后,都有幾個悲慘地被點名留下的男人女人,那篤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每個學期結束后,成績單上照例有老師的評語,本來這是一個使家長了解孩子的大好機會,可惜,每次都是那寥寥二三十個字,幾乎是年年相同的套話———兩三個詞兒的優(yōu)點和兩三個詞兒的缺點———有一次的評語絕對是學生的字體,看來老師自己根本就沒有寫評語的興趣,干脆讓學生干部代勞了。

  有一次女兒回家后很不情愿地告訴我,班主任老師讓你晚上10點鐘給她打電話。我誠惶誠恐地掐著表準點打過去,不出所料,那是一大堆“必須及時改正”的缺點!———老師大義凜然,刀刀見血,聽得我頭皮直發(fā)麻!

  女兒問“老師說我什么了”,我猶豫了一下,“嗯,沒什么了不起……”考慮到老師對家長說話多少還會客氣一點,我難以想象這些話當面對女兒說出來時是個什么氣勢,我不能再雪上加霜。

  盡管我對女兒很有信心,覺得她是一個心智很正常的孩子,品行也沒有什么必須矯正的缺陷,但她的理科成績確實有江河日下的趨勢,老師對女兒的評價開始影響我,“也許女兒真是缺乏理科方面的才能?”“也許她真是缺乏邏輯思維能力?”“也許她學習真的不夠努力?”我自己都能感到在給女兒打氣時有些言不由衷了。

  終于有一天,女兒遲疑地對我說:“爸,我厭學了……”

  “是嗎?”我沉默無語,內(nèi)心涌起一片可怕的絕望。我明白錯不在女兒,是什么讓她苦苦掙扎到高三,卻突然喪失了自信和學習興趣?!她曾是一個多么快樂和不甘人后的女孩兒呀……

  所有這些,大概就是當有可能脫離這種教育的機會來臨時,我和女兒都沒有猶豫的原因。

  幾乎喪失了學習自信的女兒,在美國會怎么樣呢?她在陌生的英語教育環(huán)境中將遇到巨大困難,這是我可以想見的,也許她一開始就會淪為班上成績最差的一名,美國老師會對這樣的學生作何評價呢?我簡直不敢想下去,并且做好了女兒再上兩年高中的思想準備。

  仿佛在驗證我的預計一樣,進入美國高中沒兩天,女兒就在郵件中告訴我,“大量的單詞聽不懂,所有的計算、作圖都用計算機,我都不會……”第一次美國歷史課考試女兒竟得了個“F”。我心情沉重,但別無退路,“這是正常的適應期,你一定會挺過去的!”聽天由命吧!

  不久,似乎奇跡發(fā)生了。女兒那邊好消息不斷傳來,“突破”先從法語開始,女兒首次得了滿分!女兒說,一次法語課,有別的老師進來找我們的老師,我們老師正忙著,她就跟我聊了兩句,我們老師過來以后說“她剛從中國來”。那個老師說“我知道”。我們老師又說“剛來,法語就已經(jīng)得100了”。那個老師感嘆:“Jesus(耶穌呀)!”這聲驚嘆讓女兒心花怒放。

  很快,她的化學又開始頻頻獲滿分。女兒給我的信寫道:今天化學考試又得了100。老師判完了卷子以后,拿給別的老師看,然后說:“班里沒別人這樣,這都能當標準答卷了。”正好有別的班的人來問問題,他就跟那人說:“問Stephanie(斯蒂芬),她什么都知道!

  女兒的每次郵件,都要寫幾句老師對她的評價。讓我驚奇的是,這些評價無一例外是贊揚,而且往往是在全班同學面前大聲地贊揚,“你們要努力呀,否則將來你們都要給斯蒂芬打工去了”等等,女兒說“我都不好意思了”。

  這些贊揚有點像興奮劑,不知為什么,女兒開始自信得讓我感到陌生,一些我原來并未發(fā)現(xiàn)的特質似乎開始呈現(xiàn)。我不大有把握有資格“指導”她了。

  果然,3個月過去,女兒不經(jīng)我同意,干脆地告訴我“準備今年就申請大學”,她甚至已經(jīng)試著考了一次“托!。我愣了一會兒,覺得女兒有點好高騖遠,“托!蹦芸紓四五百分就了不起了,她什么時候見過這個世面呀!

  不久,成績出來了,著實讓我大吃一驚,她竟考了600多分。這個成績申請美國大學富富有余。

  女兒真的開始申請大學了。她告訴我其中一個必要程序是中學老師的推薦信。與中國的“一考定終身”完全不同,美國對申請入大學的學生采用復合評價,不僅要看你“大學入學資格考試”(SAT)的成績?nèi)绾危闫綍r的成績也占一定的比例,還要看你有什么特長,甚至做過多少時間的社會公益工作,中學老師的評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

  我大大地擔心起來,以往國內(nèi)老師對女兒的評價言猶在耳,剛剛在美國學校里呆了幾個月,美國老師怎么可能了解一個中國孩子呢?

  女兒似乎忘了這件事。其后一段時間的郵件里,她絕口不提老師的評價是什么。我想糟了,美國是個信用社會,老師向大學推薦學生關系到自己的聲譽,絕不會像中國人通常認為的是個“人情”,揀好話說就是了。也許,美國老師是否愿意推薦女兒都是個問題———女兒不提,我也不好問。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接到厚厚的一封信,是女兒從美國寄來的。打開一看,是4件美國老師給大學的推薦信!我迫不及待地開始讀,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油然而生———

  法語老師的推薦信

  在過去的5個月中,我很高興認識斯蒂芬。她去年10月到沙龍高中讀書時,我教她法語。法語對她來說是一門全新的課程(她的第二外語),同時她不得不掌握英語(她的第一外語),還要適應新的文化氛圍,但所有這些都沒有難倒她。

  斯蒂芬是個非常聰明的學生。她在沙龍高中的第一周,就問是否可以放學后留下,讓我教她以前沒有學的功課。令我驚奇的是,斯蒂芬在一個小時內(nèi)就都學會了。她不時地展示她的語言天賦,在班里成績最好(從開學第一天起,她的分數(shù)沒有低于A的)。她對細節(jié)和微妙的語法差別有敏銳的目光,能成功地記住新詞匯并在文章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出語輕柔的斯蒂芬能輕松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對她適應困難的法語發(fā)音的能力印象非常深刻。斯蒂芬學習勤奮、自覺,總是認真完成作業(yè),以自己的努力和精確超出我的預期。

  斯蒂芬是成熟、友好的女孩。她的同學大部分像大一新生,只有她像大四學生。她在小組中做得也不錯,我經(jīng)?匆娝o同學講解難題。另外,我們課下經(jīng)常交談,她既和我分享她的經(jīng)歷,又喜歡問我有趣的問題。

  我相信,斯蒂芬在大學里會繼續(xù)在個人學術方面取得進步,獲取成功。對你的2005班(畢業(yè)班)來說,她是寶貴的財富。我毫無保留地推薦她。

  凱瑟琳·M·特納

  親切、自然和對學生細致的觀察,竟使我這個看慣了“套話”的人一時間感到既新鮮又溫暖,評價可以這樣寫的呀!

  數(shù)學老師的評語

  我很高興寫這封信,并以我的名譽擔保,斯蒂芬今年參加了我的初級微積分課程的學習。學習期間,我發(fā)現(xiàn)斯蒂芬不僅勤學好問,而且富有同情心。她總是努力、認真地完成作業(yè)。她在數(shù)學和解決難題方面有顯著特長。

  斯蒂芬經(jīng)常以自己優(yōu)雅而且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方式解決難題、完成數(shù)學證明。斯蒂芬也常常幫助身邊的同學做難題。在校期間,斯蒂芬為了得到問題答案,通常比別人回家晚,有時候她也在學校里幫助別的同學。

  學生們尊重她的文靜和才智以及她解釋問題時的耐心。顯然,她在享受著幫助同學的樂趣。有斯蒂芬做學生我很高興,她在任何校園都會受到珍視。為上述及更多原因,我向貴校推薦斯蒂芬。

  特雷西·史密斯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兒竟有數(shù)學“特長”?還能“優(yōu)雅”而“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難題?!她不是“沒有數(shù)學腦子”嗎?

  英文老師的評語

  斯蒂芬從不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進行學術辯論。她的準備總是全面而準確。她不喜歡大驚小怪,對每個可能的事件都有預測。有的學生考試時愛靠運氣“贏取勝利”,獲得最佳,但斯蒂芬不這樣,她付出的代價是時間和努力,這在她優(yōu)秀的作業(yè)中有所反映。

  斯蒂芬不僅僅是學術機器。她對學習感到興奮。有的學生僅僅是搜集信息,而斯蒂芬在探索智慧。她與困難的概念搏斗;對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她不接受簡單的答案。她所做的是把不同的想法結合起來,把眾多概念放在一起。她不怕在解決難題時碰壁。我很喜歡像她這樣有毅力的學生。她能適應高水平的大學學業(yè)嗎?我以性命擔保她行。對此,一秒鐘都不應該懷疑!

  人格的力量。這就是全部。這就是麥粒和谷殼的區(qū)別,這就是斯蒂芬的內(nèi)在。不自負,不自私,不虛偽,她是積極向上的女孩,能夠明辨是非。

  斯蒂芬勇于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當事情不順利時不找借口。她知道如何自我解嘲,也知道如何關心別人。她不貶低別人,也不利用別人。她尊重人,對人公平、體貼。她具有人格的力量。我就以此來結束我的評價。

  約翰·C·科林斯

  英文老師對女兒的評價讓我目瞪口呆,有哪位老師會對一個學生的品質“以性命來擔保”?!無論對學業(yè)上的特點描述,還是對內(nèi)在人格的觀察,甚至對女兒未來的預期,這位有博士學位的老師都遠遠超過了我這個父親———我感到慚愧,以這樣寬闊的視野對一個孩子作出評價,對我,對中國的教育文化來說都是陌生的。

  指導老師的評語

  去年10月的一天,斯蒂芬從中國來到馬薩諸塞州沙龍市的沙龍高中,坐在我的辦公室里登記注冊,成了我們這里的新學生。哇!我無法理解她腦子里會想些什么。第一印象容易給人錯誤導向,但我很快被這個女孩的沉著、聰慧所震驚,開始關注在她身上會發(fā)生什么。

  幸運的是,斯蒂芬11歲時曾經(jīng)在澳大利亞住過一年半,英語表達能力和理解能力都不錯。我們開始制訂幫助斯蒂芬的學習計劃。當天,斯蒂芬表示她的目標是爭取和其他高年級學生一樣從沙龍中學畢業(yè),然后申請在美國讀大學。作為一個在沙龍中學做過37年顧問,接觸過來自不同國家的留學生的人,我不得不指出斯蒂芬的目標太高了。但是,她以輕柔卻堅定的語氣笑著回答:“我是高年級學生,想這個學年就畢業(yè)!

  斯蒂芬表現(xiàn)得很完美。在我做顧問的經(jīng)歷中,還沒有聽說過有外國學生比她更快地完成了學術轉型。謙虛的斯蒂芬甚至不愿意接受她應得的高分數(shù)。數(shù)學和其他理科方面的科目對她來說很輕松,遙遙領先于她的同班同學。她喜歡語言,學起法語來是個明星。然而在英語和美國歷史方面,她的閱讀和寫作水平還需要努力。她的所有老師都有共同的想法,“她太不可思議了,請再給我們20個像斯蒂芬這樣的學生!”他們一致贊揚她的勤奮、學術好奇心、專心學習和愿意幫助小組中其他同學的行為。平時斯蒂芬在課堂上很安靜,但一被叫到回答問題時總是清楚無誤,顯示出極強的理解力。

  她的歷史老師這樣評價:“考慮到斯蒂芬有限的學習英語的經(jīng)歷,她在字謎、小測驗和寫作方面的成就是驚人的。我知道她花幾個小時做每日的字謎測驗準備,勝過她的同學。她來我的班3個月寫作就大幅度提高。她總是來尋求幫助,問很棒的問題!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在美國有競爭力的大學里會非常成功。她的法語老師補充說:“盡管這只是初級法語班,但斯蒂芬是迄今為止最好的。她對語言敏感,在一個小時內(nèi)就能掌握別的同學一個月才能記住的單詞。她人也很好,總是耐心地幫助同一小組中落后的、新來的學生按時完成作業(yè),因而他們特別愿意和她在同一小組。毫無疑問,斯蒂芬聰明、專心、勤奮,而且特別有組織紀律性!

  最后,教她初等微積分和三角學的老師這樣評價斯蒂芬,“一個優(yōu)秀的學習數(shù)學的學生,擁有極高的數(shù)學技能。她的作業(yè)總是無可挑剔,很明顯,她依靠直覺,有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問題。她謙虛、不擺架子、文靜,但是她積極主動地伸手幫助同學。她經(jīng)常放學后來找我,而我在忙著和別的學生交談時,她就在教室里幫助其他同學!

  斯蒂芬在學業(yè)上越來越自信,同時她也開始交朋友,在社交方面開始輕松自如。她愛好運動,希望能參加我們學校的春季田徑比賽。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和沙龍高中的同齡人有許多共同之處。最近,她的父親問她美國教育和中國教育有什么區(qū)別時,她說:“老師不一樣。美國老師非常親切、友好。考完試他們進行評論;而在中國,我們只是拿到分數(shù)。在中國我們需要死記硬背,而在美國你不得不學習思考,學會表達思想!

  斯蒂芬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她獨立、靈活,非常善于適應生活中的變化。她以樂觀的態(tài)度看待將來在大學的學習。盡管她想念父親、其他親人和在中國的朋友,但她肯定對大學的挑戰(zhàn)有準備。在沙龍高中的極短時間里,她就證明了自己是優(yōu)秀的學生,是積極進取、善于接受挑戰(zhàn)的女孩。

  我滿懷熱情地贊同最具競爭力的大學接納她。

  喬·貝克漢姆

  這像是一份學生評價嗎?說實話,貝克漢姆先生的推薦信,我讀起來就像是一個老朋友在與我娓娓而談,親切、從容,充滿熱忱。顯而易見,他是如此負責,除了自己的觀察,還逐一征詢了女兒所有科目老師的意見,遣詞用語非常謹慎———例如,我很擔心女兒因為愛面子、不主動在上課時積極回答問題的習慣,而這是美國教育中非常被看重的品質,幾次在郵件中叮囑她要“改正這個缺點”。貝克漢姆先生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但他使用的詞是中性的———“安靜”。他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什么呢?呵護著學生的自尊!

  讀完這些老師極具個性的評價,那個“沒有數(shù)學腦子”的、只能上文科班的、垂頭喪氣感到“厭學”的女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起來正全面獲得進展、甚至有點出類拔萃的女兒!僅僅三四個月過去,女兒的學習狀態(tài)和自信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是什么起了如此奇妙的催化作用?

  我想說,是不同的評價標準使然!一個孩子如果總是受到負面評價,就會產(chǎn)生自我的“負驅動”,自暴自棄。處在學習過程中的學生就像一杯沒倒?jié)M的水。在中國老師這里,通?吹健耙话胧强盏摹;而在美國老師那里,卻總是看到“一半是滿的”———前者否定,后者肯定,哪一種會對學生產(chǎn)生激勵作用呢?當然是后者,這早已被心理學上著名的“羅森塔爾效應”所證明———僅僅是因為教師對學生的期待不同,一部分學生就會比另外的學生取得更大的進步。這難道不是我們的教育應當反省、深思的嗎?

  盡管相隔萬里,我還是想大聲對這些了不起的美國老師說聲“謝謝”,他們做到了我這個父親力不從心的事,讓女兒重新“起飛”。我已不在乎這些評價對大學錄取女兒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我問女兒,是不是永遠不會忘記,曾經(jīng)有一個叫科林斯的老師在評價自己時說———“我以性命擔保她行,對此一秒鐘都不應該懷疑!”

  女兒熱烈地回應:“Yeah。 

  (摘自《中國青年報》/作者: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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